在绿色的雅座上坐下,不知名的古典音乐悠悠地在耳中展开。

各自点了些咖啡面包片之类的,不顾何闻笛的反对由我付了帐,我们两人坐到桌前。

“你刚才看到什么了?”我问她。

“被你问‘看到什么’,这感觉真奇妙。”

“……未来我哪里看得到嘛。”

“恩……”何闻笛点点头,“我看到的是‘铁塔’和‘塑料袋’。”

“啥?”我一头雾水。

“铁塔大概就是湖心岛上的电视天线吧,我想那里大概有点东西。塑料袋嘛……暂时也不好说,但我看到未来的自己在翻看它。”

“哦,那吃完东西就去看看?天线和垃圾堆。”

“不是垃圾堆啊!我也说不清,算了。”何闻笛摇摇头。“顺带一提,别把我当福尔摩斯或者马普尔小姐。”

“一开始就没有。不过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很没信心。”

何闻笛把玩着咖啡的调羹,在冒着泡沫的液体中划了一个又一个圈圈。

“再怎么说,我也只是个天才女高中生而已——”

“喂喂。”

“我不知道凶手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只能指望备忘录里的老伙计,恰恰就是要找的目标。你要说我随便猜疑朋友,大概也没什么可辩解的。”她单手翻动着手机,屏幕的光亮在女孩的面庞上闪动着。

如果没有之前的争吵,她不会愿意对我说出这番话吧。再说一遍,我感到庆幸。

“没什么可辩解的——是工作吧。”我翻翻眼珠,“起码,我挺喜欢努力工作的家伙。”

听到我刻意甩的“喜欢”这个炸弹,何闻笛没啥反应。倒是工作这词她点了点头。

“哦,对,工作,侦探,笨蛋。如果不是你提醒,我也许连借用预知能力的事情都忘了吧。”何闻笛啜了一口咖啡,因为温度稍微皱了皱眉头,“之前去你家吃霸王餐时也是,差点就搞砸了。”

“什么?不是做得很好吗,我连半只鸡都没吃到。”

何闻笛噗哧一声笑了。

“跟吃没关系!”

“那跟什么有关?”

“秘密,可以吧?”

她眨眨眼睛,把送来的吐司三下五除二吃光,站起身来。

“走啦!下午茶时间结束,没有午睡!侦探还真是辛苦呢!”

“你干嘛老强调侦探。”

“被你发现啦!”她吐吐舌头,“模仿我尊敬的人物而已,不提就不提呗!去公园吧!”

反正又是哪部小说里的角色吧。我点头,起身披上大衣。

公园的湖依然冰封,湖的表面雪白,冰下方却幽暗不见底。湖内用黄色的条幅围了起来,失望的冰橇客正在返回。

湖上的雪也没扫——平时的话,清洁工会把前夜的雪扫成几个大雪堆,清出一片冰场来,但为了保护现场似乎被禁止了。

“湖中心有个白圈儿,尸体原来大概在那儿吧。”我说。

“明天最高温零度以上,冰会化一部分……我的天。”何闻笛查着手机,“你在这儿能不能看清那边?尸体形状的坑多深,坑底的雪是不是踩实了。”

我稍微集中了注意力。即使是鹰和望远镜都无法确认的微小细节,我也相信自己的这双眼睛。

“几乎没有坑,尸体也就陷进雪里一两毫米深,”我答道,“下面的雪倒是压得很实,警察照理来说不会踩,被害人很重吗?”

“比我重点儿不多,又流了那么多的血。”何闻笛皱着眉头思索。“暂时想不通,冰面上有没有隐藏的足迹或者断面?”

“我相信公安,自己确认的结果也是没有,”我答道,“不过,有个怪事——尸体周围散着些碎冰渣,脏兮兮的。犯人放尸体时大概很用力吧,雪都崩开了。”

“哦?你确定不是警察抬尸体时溅开的?”

“我不确定。”

“好,先记着。去湖心岛。”何闻笛抬脚就走。

白雪皑皑,覆满了荒寂、满是枯枝秃树的假山,杳无人迹。披挂上一层微霜的铁塔就在正中央的山顶。

何闻笛走路太快,在覆冰的石阶上滑了一下。我连忙提住她的手肘帮她站稳。

“别扶,我是老太太吗!”

“那你就好好走,急啥。”

山顶到了。电视塔足有四层楼高,积雪和冰柱分成两层,都还覆盖在角钢的结构上面,像是灰色的铁树和白色的絮。水泥基座的周边是红砖铺成的环形空地,堆着好几块造景的大石头。

从这里向山下看去,刚好能看到发现尸体的湖中央。

“我们来这儿找什么?”我问何闻笛。

“我不确定,这一带有你视野的盲区吗?”她反问道。

“盲区?”

“就是昨天在汽车那边,看不到的地方。”

“……大概有吧,这些石块背后?”我推算着昨天的位置,检索可能漏下的两块大石头,眼睛突然一亮,“等等,这儿有东西。”

我指着石块根部附近,一些被压出圆柱形印痕的陈雪。

“有人在这儿放过东西。”

“你觉得是什么?”何闻笛蹲下去细看。

“尸体。”

“哈啊?!”何闻笛迅速退开一步,想了想又返回去。“你怎么看出来的?”

“形状。”我挠挠脑袋,“那是女性胳膊的形状,和你的大概对得上,不过比你长些。”

“说谁手短呢!”何闻笛吐槽道,“不过被害者确实是比我高些,这么说凶手在这儿放过尸体?”

“而且,”我补充道,“大概用了塑料薄膜一类的东西包起来。没有一点血迹,痕迹也很不明显,再加上离现场这么远……”我向山下看看,“就算公安看漏也没什么奇怪的。以临时起意来说,还真是个谨慎的犯人啊。”

何闻笛突然抬头。

“临时起意?你为什么觉得犯人是临时起意?”她歪歪脑袋,眼睛疑惑地眨巴着。

“不是吗?”

我回答道。

“犯人既不可能知道那女孩被绑架了,也不会知道绑架犯会把她一个人扔在车里,来见咱们两个吧。合理解释的话,在公园里偶遇被监禁、毫无反抗之力的女孩,一时冲动把她虐杀了,然后趁着大雪悄悄抛尸,不就是这样的过程吗。”

“‘偶遇’、‘一时冲动’、‘趁着’,还真是相当廉价的解释啊。”何闻笛笑着,用轻佻的语气说道。“你怎么解释那个露天密室?”

“如果像你说的是进化者作案的话……”我想了一会,说,“就解释成,犯人‘恰好’有适合抛尸的能力,然后利用这个制造了疑案,不就好了吗。”

“哦,‘恰好’。那犯人为什么要制造疑案?”

“因为……疑案不好破?”我稍稍冒了点冷汗,“话说这个已经是动机问题了吧,之前说的不是犯罪过程吗?”

“问题就是……动机啊。”

何闻笛翻身跳上一块中等高的石头,以感觉很危险的蹲踞姿势望着山下。她的眼睛映着雪白和蔚蓝的天光,眨了眨。

“你之前说的话里已经有四个‘偶然’了。我再加上一个,犯人‘偶然’地随身带着塑料薄膜一类的道具,而且包装操作十分谨慎,以至于你从车那边没追出多远就断了踪迹。”

“这么说的话——”我睁大了眼睛。

何闻笛噗哧笑了。

“其实这也不说明什么啦,我又不排斥巧合,进化本身不就是实现‘巧合’的力量吗。如果是平时就为杀人做好一切准备的‘特别’的人,就算把这样极其偶然的机会抓住了也不奇怪。”

“为杀人做好准备……”我苦笑道,“听着怎么这么瘆人。”

“军人不就是吗?”何闻笛的话正中我的痛处,然后她咬住自己的大拇指。“但是,我还是觉得不是那样的。犯人,不应该是那样的才对。”

“什么?”

“动机。”

她解释道。

“你说疑案不好破……但这个不对。”

“哪里不对?”

“反了。越是精巧美妙的案情,在准备阶段就要花费越多的劳力,更可能留下破绽;被察觉后也会吸引更多的视线,更会被警方重视。如果是我的话,根本用不着辛苦地转移尸体,只要在车内把被害者掐死,别留下毛发和凶器,侦探和警察就会自动把视线转移到那个绑架犯身上。”

“……这么一说,确实是那样做更好。犯人为什么多此一举?”我问?

“所以说,动机啊。”何闻笛翻个白眼,“我要知道就不在这儿蹲着啦。”

“哦……”

“小心谨慎,又狂妄自大。谨慎到你的视力都无法察觉去向,却又狂妄到一定要宣扬自己的存在,留下愚弄人的陷阱。”何闻笛望望天空,“这是什么人呢……”

而我也望着天空,不,是望着铁塔的塔尖出神。

“也许,犯人也有不谨慎的地方,你看。”

“什么?”

何闻笛跟着我的视线看去,身子后仰,差点从石头上掉下来。她慌忙搭住我的肩头,看了一会儿却一头雾水。

“你看见什么了?”

“划痕。”我说道,“大概在咱们头顶三四米高的位置,铁塔桁架上。被积雪埋得挺深,但还能看见印儿,半毫米深。感觉像是线一类的东西嵌进去过。这大冷天,难不成还有人放风筝?”

“我还是看不见,你这是眼睛?改名超声波扫描仪得了。”何闻笛摇摇头,突然一拍脑门儿。“就当成真有吧,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关于那个塑料袋的,跟我来。”她跳下石头,小步快跑冲向山脚。

我怕她摔了,连忙跟上。何闻笛从山脚的小桥返回湖岸上,又跑向了公园一角的猴山。她跑得还挺快,我双手插兜只能勉强跟上。

她在猴山背后停了下来,从雪堆里挖出几只浅蓝色,布料一样的东西,手也因此冻得通红。

我老远就看清了,那可不是什么塑料袋。

“天啊。”何闻笛哈着白气,喃喃说道。“是三个孔明灯。”

“还沾着血呢。”

我补充道。

孔明灯——用蜡烛驱动的,小型的热气球。这玩意不稀奇,小城市到处都能买到,临近年底卖得特别好。可这三个明显是特制的,比一般的大不说,只剩残灰的燃料也是固体酒精,这玩意可比蜡烛火力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