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新城市的第一天,我改了名字,摔了手机,把父母的遗照锁到抽屉的最深处。

吃过白水煮的泡面和菠菜之后,我换上蓝白色的高中制服,出门去上学。

门外白雪皑皑,北风正劲,光秃秃的柳树和低矮的筒子楼沉默着,刺骨的寒流从衣服的缝隙中涌入,在耳廓、下巴和手指间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人们穿成一个个棉花和羽绒的团块,在没脚面的积雪中蹒跚穿行。透过黑压压的云彩能看到太阳,却感受不到一丁点的暖意。

我紧了紧单肩书包的背带,将双手拢进袖子里,后悔没有准备帽子、围巾和手套。

小城的路都不算远,但顶着大雪从城北走到城南还是饶了我吧。我找到最近的公交车站,在锈迹斑斑的站台前停下脚步。

一起等车的几人,看上去也是学生居多。几个小伙子睡眼惺忪地交谈着,年轻的姑娘们或拎或背着包包各自站立。他们都穿得比我厚实。有个小个子最夸张,穿着羽绒服、黑帽子、黑围巾、黑手套、棉皮靴全副武装,不露出一丝肌肤,就连我都花了两秒钟才看出那是个女孩。

晃里晃荡的绿皮公交蹈雪开来,我确认了车次,就和人群一起上车了。由于昨晚没有睡好,我找了个最靠后的座儿,用手背倚住冰冷的窗玻璃,打起瞌睡。

朦胧中,我仿佛看到了温暖的南方故乡,看到了从前的战友、哥们儿们,还有总是叹气的父亲和灶台前忙碌的母亲。我没有睡得太沉,一下就醒了,冒了点冷汗。

眯缝的双眼向前看去,我注意到小伙子们举动可疑。他们有两个坐在上班族女孩的前后,剩下的不停张望四周。前面的突然站起来吸引了女孩的注意力,另一个已经将手凑近了她的包包,手指间闪动的分明是刀片一类的玩意儿。其他人好像都没发现。

真遗憾,我没有袖手旁观的习惯。

我站起来,悄无声息地走近了点,忽地伸出手抓住小伙子探出的手腕,把刀片震落到地上。

“收手吧,哥们儿。”我小声说。

小伙子用一双三角眼斜睨着我,瞳孔中突然闪过恶毒的光。

“他偷东西!”

叫喊的是对方而不是我。差点被盗的女子惊异地回过头来,小伙子的同伴也一个个站起来包围住我。

“这学生偷东西,我看见了!”三角眼的小偷紧紧抱住我的手臂,凑到包包旁边,用力地摇动着。

“胆子不小啊,是惯犯吧!”他的同伙补充道

“司机停车,把这小子送警察局去!”

“我……”

我的声音被淹没在这帮人的起哄里,我索性不说话了,看着上班族女孩。她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看看我又看看周围。

“你,你想偷我的钱吗?”

“没错,你看这手都伸到你包这儿了!幸好我们哥们儿警惕心强!”扭住我的三角眼替我回答了。“我们替你送他去警察局,这世道,学生都不学好了!”

说着,他就拉着我往外走,其他人不怀好意地在我背后推推搡搡。我想说句话,却感觉像是之前刀片的东西顶到了腰间。

这闲事儿管得真亏,我在心里摊摊手耸耸肩。被打一顿没啥,可刚转学就迟到还是够讨厌的。

这样想着,我突然留意到玻璃上反光的摇动。有人从后面走过来,在我记忆里后排就只有那个裹得密不透风的丫头。其他人都没留意到。

“非礼啊!”身后突然传来尖锐的叫声,难以想象那个“棉花包”能叫得那么响。

我不用回头,只是借助反光就能确认身后的情况——棉花包似的女孩突然使劲抓住一个小偷的胳膊,跺着脚大叫。

“这家伙摸我胸还摸了好几下,司机快停车,把他送警察局去!”

“我才没摸,你不要血口喷人!”

“骗子,你看你的手还在我胸前呢!”

“妹子那是你自己抱住的好吧!你纯属诬陷!”

“不对!你就是要非礼我!要不众目睽睽之下,你为啥走到我旁边?”

“我是要抓贼!”小偷涨红着脸喊道,“你都说了这么多人看着呢,我哪有那闲心!”

“啊!”女孩好像刚反应过来,松开了抓住小偷的手。“是呀。要是真想干坏事,挑我干啥?旁边儿人都看着呢。”

“……你眼神儿不好使吧。”小偷鄙夷地吐了口唾沫,转身回来,“真够倒霉的,行了先抓小偷要紧——”

他突然怔住了。我知道他为什么怔住——差点被偷的上班族女性张大嘴巴,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她看看我,又看看四周。

她的目光扫过我的手——被三角眼紧紧抱住。

她的目光扫过三角眼和另一个小伙子——一前一后夹着她,谁要偷她都得路过这哥俩。

她的目光在明显是一路人的小伙子们脸上来回扫动。

最后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快速地瞥了我一眼,把包用力抱在身前,坐到售票员旁边去了。

“行了!”三角眼突然恶狠狠地喊道,用力推了我一把,“快下车!”我往前一踉跄,心里想着还是顺从他们为好。

身后突然传来击打重物的声音。“傻X娘们儿,就你多嘴!”

透过玻璃反光我察觉到,“棉花包”被小偷们踹了一脚。我感觉自己的心沉了一下。

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突然转过身来。三角眼凶恶的脸上明显是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儿。

“你,你干什么?”

我挥出一拳正中他的鼻梁。

没有准备动作,也没有瞄准。我只是参考了玻璃反光中看到的人员位置,以及回身一瞥的细节校正。三角眼显然没有预料到,他向后栽倒,抽搐两下就昏了过去。

小偷们一片混乱,有些吓得连手里的刀片都掉到了地上。上班族的女性在座位上缩成一团。我再次确认了情况,对方还剩四人,刚刚反应过来想要揍我。然后我开始行动。

一个头槌放倒迎上来的家伙,顺势把他推向同伙,阻断他们的行动。

翻身跳上一旁的座位,用摆拳侧击太阳穴放倒第三个。

把先头倒下的家伙划拉到一旁,左手伸向第四个人。他挥动着双手想反抗,但我准确地从守势中找到了他的衣领,用力向下按倒,以右臂的肘击击打失去防备的侧后方颈椎。

这样就只剩一个了,是被“棉花包”指控非礼,气急败坏把她踹倒的那个倒霉蛋。

“我说……”

“不要过来!”他的脸上满是恐惧,紧握着刀片向后一跳,“棉花包”正躺在那里的地上,捂着肚子。小偷蹲下身子,颤抖着叫喊,“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划花她的脸!”

蠢材,哪有侧身挟持人质的。

趁他把视线转移到“棉花包”身上的瞬间,我飞起一脚正中他的下巴,让他四仰八叉躺在过道上,又一脚踢飞了他手上的刀片。

他捂着下巴说不出话,一副很痛苦的样子,但没有昏厥。这是因为我留手了。

“我说,”我靠近他,“下次有点绅士风度,好吗?”

不等他回答,我瞄准鼻梁补了一拳,把这货也打晕了。

转头看向滚动着想要站起来的“棉花包”。我想要伸手拉她起来,想了想又放弃了。

……还是别跟我扯上关系为好。

“谢了。”我姑且道了声谢,拎起座位上的书包,转头走向车前方,歉意地向惊魂未定的上班族、其他乘客和司机点了点头。提前两站下车好了,希望别有人关注这些家伙是被谁放倒的。

车停下了,我一脚踏入雪花纷纷的街道。

身后有人戳我肩膀。我回头,看到“棉花包”从围巾里露出来的眼睛。那是两只很黑,很漂亮,透着机灵劲儿的眼睛。

“什么事?”我问道。

“一会儿见。”她眨了眨眼,车门关上了。

“各位同学,这是新同学吴筝。”

第一中学高一(三)班,是我的新班级。高个儿和气的女教师领着我,在向全班同学介绍。是初中没怎么正经上的原因吧,这样的场景让我觉得挺新鲜,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大家好,我老家就在这附近的乡下,之前跟着父母在外地读书。因为高考名额的关系……”

我熟练地说着编出来的自我介绍,环视眼前的一张张笑脸。老家那部分倒是没说谎。老师多少也知道些情况,她轻轻抚着我的肩,我虽然并不需要却也没有抗议。

“吴筝你个儿挺高的,视力怎么样?”

“双眼五点零。”我笑道。

“那好,你就坐后面点儿吧。倒数第二排靠窗……的同桌,那个位置。”

差一点就主角标配座位了。我拎着书包走到座位,发现靠窗那儿也是空的。

“请问,我同桌这有人吗?”我问道。

“哦,那是何闻笛同学,她平时不来上课的。你随意坐吧,别在她位置上放东西就行。”

何……?我用探询的目光望向身边的同学,他们都苦笑着移开视线。难道说,这个位置上的学生有什么特殊情况,比如身患绝症——

当当当!我刚把东西摆在座位上,就有人敲门。老师过去拉开了门。

进来的是一名个头不高的女生,穿着比我小两号的校服,乌黑的长发自然地搭在肩上,摇摇晃晃还有点没睡醒的样子。她的肤色是缺乏日晒的白色,算不上苍白,脸颊软乎乎的。小家碧玉的面容却带着悠然自得的微笑,就算审美观捉急的我也能看出她长得挺好看。

她抱着一大捆衣服,眨巴着的眼睛让我有点眼熟。

“我迟到了吗?不好意思,老师。”

“没关系。今天没问题吗?”

“……嗯。”她避开老师的视线点了点头,越过讲台走向我的座位。看到我,女孩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果然,又见面了?”

我耸耸肩,站起来给她让路。她敏捷地挤过我身边,把棉袄帽子围巾什么的塞进课桌,一下子趴到座位上。

“你好啊,我叫何闻笛。”她用脸颊抵着桌面,笑眯眯地说道,“吴筝同学,今后合作愉快啦。”

后来想起来,以为她说的“合作”仅仅是指同桌关系的我实在太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