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述说这一切时,没有人打过岔。也许是听得过于专注,又或者是震惊于其中的内容。

当然,他是有所保留的。至少,卓韵跟名为“九重”的兽人的过去,他并不想让在座的年轻人知情。

“专心开车。”

弯道前,柳白语气平静地替自己走神的妹妹扶正了方向盘。

“——?!啊啊?!抱、抱歉!”

被如此提醒的柳黛一下就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将心思全部放回到驾驶上了。

即便如此,她的内心深处也还是萦绕着一个事实。这个事实即是,她的义母在这次的事件中,似乎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并且站在与他们对立的一面。

为什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以及……

事情最终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相同的疑问同样在柳白的脑中盘旋,只是他的脑中缺少了“要如何应对”这个分支。

最重要的是那道早在三个月之前就决定好的命令。

——协助洛塔尔·墨尔菲斯,不惜一切代价,无论敌人是谁。

母亲的命令是绝对且不容置疑的。一直以来的教育令柳白对这样的信条坚定不移。

现在,柳白更能体会命令的后半所蕴含的意义了,或者说,他明白规则之外会特意加上这后半句的原因了。

“即便是我拦在你的面前,也不用在意,像过去一样执行命令就可以了”是这个意思吗?

柳白还是不明白。

他无法理解规则之外这样做的意义。她的行动与她的命令是相互矛盾的。

在这样的状态下,他应该怎样做呢?

可以的话,他想问问自己的恋人。但柳绯不在这里,也不在雾隐大都。

这时,柳白才意识到某个极其不自然的现实:

他甚至连自己最重要的人身在何处,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过去的他从未有过哪怕半点类似的担忧。那是因为他有着明确的目标、目的;他对柳绯有着绝对的信赖、自信。

这一切实际上都建立在规则之外在这里的基础上。

然而现在,这些基础已经开始瓦解,或者说,已经完全崩塌了。

就好像,这个名为“柳白”的存在,从来就没有过自己的意志似的。

无法与收养自己的母亲联系,无法与可以依靠的恋人联系。现在,他唯一能够当成是支柱的,就只有那道命令而已。

要做的事情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变过,又似乎整个都变质了。

此时的柳白并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娇小身影已经开始逐渐脱离他对她的陈旧印象。

兄妹的区别自此开始显现。幸运的是,意识到这点并没有花掉他们太多的时间。

同时,另一边。

目睹荒化的老兽人时陷入极大的不甘与愤怒的洛塔尔也终于冷静了下来。如同九重猜测的那样,让黑色青年冷静下来的是难以置信与震惊。

洛塔尔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应该说,他根本无法想象——

“唯竟然会对你……”

洛塔尔根本无法想象唯会对九重做出这样的事。尽管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动手,尽管她途中似乎也显露出了后悔、悲伤的情绪,但他所知道的唯,是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的。那个连荒兽都会试着去治疗的女孩,究竟去哪里了?

“我说过了,那孩子并没有被谁挑拨,而是出于自身的意志——还是说,你觉得她是会被一个不认识的人,仅凭三言两语就陷入‘叛逆期’的孩子?”

“……你把那个叫做‘叛逆期’吗?”

“那不然呢?”

九重扭头,斜眼看了看洛塔尔,轻松地笑了笑。

“我应该把那丫头抓回来,狠狠揍一顿她的屁股,教育她说‘这样是不对的’?不行吧。那孩子,唯今年已经十六岁了。时间这种东西,真是奇妙啊。不知不觉她就长这么大了,早已经不是行将就木的老人可以左右的了。”

洛塔尔能觉察到九重语气中的落寞。他说出的每个字中似乎都透着淡淡的绝望与悲伤,这是过去的洛塔尔从未感受到的。

“行将就木吗……从你揍人的力度上,我还真是感觉不到。你究竟是觉得自己哪个部位快死了,脑子么?”

他想安慰老兽人,却想不到太好的话。最终只能用这种烂话充数。

“我现在唯一不明白的,是她,他们究竟想做什么,有什么目的。”

“老家伙,你,难道不担心唯吗?”

“说真的,我倒是不怎么担心她。”

九重的回答让洛塔尔感到意外。仿佛觉察到这点似的,他接着以自嘲的语气叹息道。

“只论人身安全的话,那孩子甚至比在我身边的时候更加有保障。另外现在,只要唯愿意,她可以变得比你想象中的强大得多得多,所以你现在要考虑的事情并不是这个。”

九重顿了顿,似乎特意留给洛塔尔思考的时间。

“咱们现在对唯他们的去向毫无头绪,就算是这样,你也会继续去找她,找到她,然后……”

“啊啊,是啊,那不是当然的吗?”

洛塔尔望着远方的天空,低声回答。

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唯?

就这样,各怀心思,伤痕累累的一行人回到了雾隐大都。

#

分流区。

“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去医院么?”

柳黛以复杂的眼神望着洛塔尔,眼中带着担忧。

“不了。比起这个,你还是快点带那家伙去吧。”

车子驶入分流区之后,洛塔尔就让柳黛停下了车。

他跟九重事先也没有商量过,但车子停稳之后,九重像是知道洛塔尔要干什么似的,也径自从车上下来了。

略带勉强的笑容并不是因为受了多严重的伤,洛塔尔这样对柳黛道了声谢,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柳黛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柳白拍着她的肩膀阻止了。

“行了,让他一个人待会儿吧。”

与哥哥对视了数秒后,柳黛又将视线移到了九重身上。

“放心吧,那家伙什么地方都很一般,唯独挨揍这点,我能保——哈哈,不,我会替你看着他的。”

眼见着小姑娘的眼中的担忧不减反增,九重的玩笑只得开到一半。

“不过,就算这样,他也一定会继续做蠢事的,我觉得。”

九重回头瞥了一眼那道人群中显眼的黑色身影,挠了挠额头。

“总之就先这样吧。”

说完,九重一边叫着“喂,臭小子等等我啊”,一边朝洛塔尔追了过去。

柳黛一直注视着他们,直到两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中,才发动了车子。

“哥哥。”

吉普车失去顶棚的同时也失去了隔绝外界噪音的功能。即便如此,柳白还是能清晰地听到妹妹的声音。

“我待会儿想去一趟中枢塔。”

“中枢塔?”

“嗯。”

柳黛点了点头。

“艾茵。我想去取艾茵。”

突如其来的缺陷兵器的名字让柳白侧目,然后,他注意到了自己从未在妹妹脸上看到过的表情。

坚定中包含着某些他无法形容的东西。

然而,柳白可以确定的是,那些他无法形容的东西绝不会对妹妹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

于是柳白笑着回道:

“那就去取,它原本就是属于你的。”

“不过,我还是得先把你送到医院去才行。”

“到门口就可以了。”

柳白顿了顿,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笑出了声。

“饭什么的也不用管我了,我去试试医院的病号餐。”

“呸,说得好像我会管你一样。”

对此,柳黛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兄妹两人仿佛闲谈一般开着玩笑,然而他们都明白接下来会面对些什么,或者说,某种预感。

柳黛原本还不愿意接受圣剑·艾茵。至少,在她自己认可自己之前,她还不愿意“将就”。

那种不和谐的感觉一直萦绕在她的心中。

但是,经过与九重的战斗之后,少女的思考方式产生了变化。

实力的重要性。柳黛其实一直都明白这点,但总有这样那样的原因让她无法坦率地做出抉择。

她其实没资格挑三拣四的,哪怕一丝也好,也要让自己变得更强才行。

如果那时候的她带着的是艾茵,而不是普通的佩剑,也许哥哥就不会受伤。

她这样想着。

不必要的自尊心会拖后腿,应该抛弃。

她如此判断。

即便如此,在更深层的意识中,少女依旧无法清晰地定义属于自己的正义。不过,多多少少,她有种自己正在向其靠近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