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寂静,与平时的夜晚并无二致。

在干净的信纸上落下最后一笔之后,唯松开了握住钢笔的手。那支古色古香,泛着青铜色的钢笔没有被重力所束缚,而是无声地悬浮着。

过了两三秒之后,那钢笔的形状发生了改变,它开始解体。这支造型精致的钢笔看上去像是由无数结构精巧的小零件组成的。

当然,这些零件也同样不受重力所扰,而是被另一处源头吸引着——一个由复数个齿轮结构组成的项链。项链的中心部分打开了,如同一个小型黑洞,将原本组成钢笔的零件全部吸收。

除去这独特构造,项链看上去其实极其普通,普通到让人觉得可以在街边的礼品店里买到。

上一刻,这还只是单纯的,来自父亲的遗物;

而这一秒,它却成为了掌握命运的核心。

唯沉默着,她神色复杂地注视着信上的内容。仔细看的话,还可以发现她脸上浅浅的泪痕。

她丝毫不关心那项链——森罗万象匣的状态。唯此时的内心满是抱歉,正如她留在信上的文字那般。

如果不是自己太自私的话,事情或许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事到如今,她能做到的,她应该去做的,只能是弥补,仅此而已。

黑发青年的脸庞仿佛近在眼前。他还是会一如既往地一脸苦笑着,说“真是拿你没办法”——这次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对自己这么温柔了吧。

唯明白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多么不讲理,多么不近人情。

“……唔……唯姐姐?”

当唯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放在桌上时,身侧传来了芙蕾多妮卡迷迷糊糊的询问。

“芙蕾多妮卡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什么时间了?现在才忙完吗?”

仅凭写字的动静与台灯温和的光是无法吵醒这金色的可爱“生物”的。

将芙蕾多妮卡从睡眠中唤醒的,是与她相同的存在。或者说,是与她极其相似的某种东西。

揉着眼,将类似生物本能的疑问问完之后,芙蕾多妮卡立刻注意到了这点。

“唯姐姐?”

她的视线被吸引着,定格在了桌上的项链上,无法再移开。

“芙蕾多妮卡,我……”

唤醒芙蕾多妮卡是唯有意为之,可此刻的她却没法让自己的声音稳定下来。是的,她的声音颤抖着。

明明——

已经下定决心了。

明明——

已经没有退路了。

可是,从决定好的那一刻,知道自己无路可退的那一刻开始,名为唯·布拉格维奇的少女就已经开始后悔了。

即便如此,正因为如此,她才更应该继续下去——

就算心底有个声音不停地对她喊着:现在还不算晚,还有可以挽回的余地,忘记在那地方见到的一切,你依然是那个沉浸在幸福中的小女生!

那又怎样?那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而已!不是吗!

同时,同样的声音以不同的情绪喊道。

你愿意度过这样虚假的一生?与虚假的对象,因为自己单方面的愿望而被创造出来的存在?开什么玩笑!你所追求的是仅仅是这样毫无意义的幸福?不!绝不!你能得到的,是更加真实,更加完美的结局!

“唯姐姐,你……你没事吧?怎么……为什么……”

芙蕾多妮卡不知道在自己睡着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并非是外表看起来那样的小女孩。凭借属于业云的部分赋予她的知识,她能明白自己眼前的情形意味着什么。

她体会着凉意直窜后脑的感觉。

“明明……应该是休眠状态的,一直以来,不都是……为什么会……”

喃喃的低语无法连接成完整的句子。

身为魔导兵器的芙蕾多妮卡对记忆的处理方式更偏向于作为自律人偶格罗瑞雅,但她们两者之间还是有着些许不同。

格罗瑞雅属于理论上的绝对记忆,事无巨细,全部记录在核心回路中,永久保存;芙蕾多妮卡也会记录所有经历过的事情,可她会“忘记”。

芙蕾多妮卡不记得上个星期吃过些什么东西,不记得前天是几点起床的,不记得上个月对洛塔尔毒舌过多少次……

她会忘记,是为了更加接近人。可只要她想,这些琐碎的记忆她都能够想起来。

所以她清楚地记得那时候的事,她能想起来那时候的事——在陌生的地方醒来,被不认识的男人告知唯姐姐的所在,以及对她有着莫名吸引力的“那个东西”在那天陷入了沉寂。

但芙蕾多妮卡真正明白那项链,森罗万象匣的正体,是在那之后了。

“不行,不可以!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芙蕾多妮卡难以置信地呢喃着。她能感受到森罗万象匣散发出的波动,明白其昭示的意义。

只有与人的灵魂融合,魔导兵器才能成为真正的魔导兵器。

她最重要的人,唯姐姐,正逐渐成为过去的她最不愿意承认的存在。

“为什么!为什么呀!”

芙蕾多妮卡慌张地,手足并用地从床上下到地上。趴在唯的腿上,抬起头,无助地望着自己的姐姐。

“太奇怪了吧?没有理由啊?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唯姐姐!芙蕾多妮卡想不到啊……想不到唯姐姐一定要这样做的必要啊!明明唯姐姐有芙蕾多妮卡跟洛塔尔在啊?为什么非得要这样……”

与业云以外力触发的那次融合不同,这次是身为魔导兵器主人的唯出于自身的意志进行融合。

两者融合的速度与契合度无法相提并论。

也就是说,已经没人能阻止这个不可逆的过程了。

芙蕾多妮卡明白这点,所以才无可奈何地哭着,所以才无能为力地问着。此刻的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抱歉呀,芙蕾多妮卡,让你难过了。谢谢你,谢谢你这么担心我。”

唯心疼地安抚着妹妹。

眼前一片朦胧,唯仰起脸,努力不让眼泪从眼眶中溢出。

芙蕾多妮卡为什么会难过,为什么会说这些过去的她完全听不懂的话。这些原因,唯都已经知道了,包括芙蕾多妮卡是怎样的存在。

“之所以会选择这样的方式,是因为我只有这一个选择。虽然现在这样说会有些不对,也许会让你不高兴也说不定,但我突然觉得,我能在那时候与芙蕾多妮卡相遇,或许是上天给我的一点安慰。”

与芙蕾多妮卡初见时的情形依旧历历在目。对唯来说,那短短的十来分钟,是她十六年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惊心动魄之一。

“不然的话,这种时候就只有我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一定会不争气地哭出来吧。”

虽说现在也好不到哪儿去就是了。

唯苦笑着补充。

“可是、可是……”

“没关系的,芙蕾多妮卡,是我自己决定的。有一件事,必须要由我来做,也只有我才做得到——这样说的话,会不会有些太自大呢……可是,大家都会因此,无论是芙蕾多妮卡还是洛塔尔,所有人都能得到最幸福的结局。”

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她的错。

无论是芙蕾多妮卡,还是洛塔尔,亦或是接下来所有会被波及到的人们,他们都是无辜的。

所以,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都一定要实现那个新的愿望。

无论——

怎样的代价。

唯想起帝熵在那可怖的空间中对她的“好心提醒”:

“要实现那样的愿望,你甚至会跟你面前的这些不完全的“愿望”为敌。不对,是一定会与之为敌。那么……

杀死他,这样的决心,你有吗?你能做到吗?不心慈手软,毫不犹豫地——割断喉咙、刺穿心脏,以任何你能想到的方式,杀死那个被你赋予了‘不死’的男人。”

她能。

她当然能够做到。

事到如今已经退无可退了,不是吗?

的确。她的确是这么回答的。

可自己真的能做到吗?

少女不断扪心自问。

你必须做到。

少女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不断前行。直到最终那个瞬间的到来。

"可是……就算唯姐姐这么说,这样的……这样的结局……要唯姐姐牺牲自己,这样的方式,这样的结局……芙蕾多妮卡才不想要!芙蕾多妮卡才不要那样的幸福!那对芙蕾多妮卡来说根本就不算幸福啊啊啊!"

为什么要单方面地做出这样的决定呢?

为什么要单方面地认为这样做会让她得到幸福呢?

为什么——

为什么洛塔尔没有阻止——

洛塔尔……洛塔尔呢!?

“洛塔尔的话,现在因为一些事情出去了哦。不会那么快回来的。”

唯一眼就从芙蕾多妮卡的表情中看出了她的想法。

一切都是计划好的。而这样的计划花掉的时间,不过是现实中的一瞬间而已。

没有任何人能够察觉,也不会有任何人会察觉到。

如此不讲道理、片面、自私。

按下开关,步向既定命运的脚步踏出了第一步,随后是第二步、第三步,一步一步地,无法停止。

“所以我才会在这个时间叫醒你,芙蕾多妮卡。”

芙蕾多妮卡没能做出回应。

比起“被叫醒了”这个结果,此时的芙蕾多妮卡更在意的是那原因。

也就是——

洛塔尔不在这里。

洛塔尔不在这里,所以才叫醒了她。

是有什么不能让洛塔尔知道的事吗?

没错,当然。

这种事肯定不会让洛塔尔知道的,不是吗?

然而,不安。

不安的情绪依旧占据着她的内心。

这不安并非一开始得知融合再开时的情绪。那应该叫做“悲伤”才对。

可芙蕾多妮卡无法计算那不安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