佣兵协会十三区分部已经在数天前重新修缮完毕,这都是多亏了拉比特们的辛勤劳动。

兼具酒吧功能的分部今天也如同往常一样热闹,十多天之前的那个事件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

无论过去的经历如何,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或多或少都做好了某种程度的思想准备。这是他们被允许栖身于此所必需的代价。

然而今天,这样的佣兵协会,却因为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变得无比寂静。

“请问,有人知道‘红鬼’在哪里吗?”

说话的人音量并不大,放在平时,恐怕早已经被大厅里白天就开始喝酒的佣兵们的叫嚷声掩盖。

这是指的一般情况。

因为,那句话里的“红鬼”两个字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装作没听到的。

大厅中的佣兵们纷纷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面色凝重地朝门口看去——

那是一名女性,披着深色的厚重连帽斗篷,让人看不清她的相貌。不过,单从声音来想象的话,应该是一位十分美丽的女性吧。

她似乎没有进一步往大厅内部前进的意思,问完之后便保持着进门的姿态,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这样做显然会阻碍他人进出,可没有一个人敢提出质疑。

“红鬼,在这里吗?”

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人回答,她换了个问题。

终于,人群中有了动静:

离门最远的一桌人突然面色异常地捂住胸口,一个接一个地倒在了地板上,痛苦地呻吟起来。在寂静的大厅中,这声音显得尤为刺耳。

“红鬼——”

“不在!红鬼不在这里!请放过这些人!”

当女性准备第三次发问的时候,终于有人出声了。

声音从二楼传来。略显焦急,不假思索地直接打断了女性的话的,是一名留着浓密络腮胡子的强壮男性。仅从外表来看,大约在三十五岁上下,但他实际的年龄已经超过了五十。

“这种事我当然知道,格雷厄斯。”

斗篷的兜帽动了动,女性微微仰头。

“你是准备让我继续在这里说话,还是请我去分部长室?”

“……是我失礼了,请跟我来。”

被女性称为格雷厄斯的男性直接从二楼跳下,轻巧落地站稳,向神秘的女性做出了“请”这个动作。

从格雷厄斯语毕到女性开始移动,期间不过数秒的时间,却给人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身为分部长的格雷厄斯更是如此。

“大小——青鬼小姐。”

当女性经过微微欠着身体的格雷厄斯身边,刚想踏上楼梯时,他忍不住出声了。

“那、那是——”

“……青、青鬼?!”

“格雷厄斯先生刚刚的确是……”

“没错……”

比起少数几名佣兵的低声惊呼,在大厅中响起的,更多的是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呵……”

青鬼停住脚步,轻笑了一声,瞬间又有几名男性佣兵倒了下去。不过,这几名佣兵倒下的原因跟之前那几个倒霉鬼不同——看他们那一脸满足的表情就知道了。

“叫我卓韵就好了,格雷厄斯分部长。”

青鬼——卓韵以相当魅惑的声线如此说完,将一直盖着的兜帽掀开,青色的长发随之散落。

她闭着双眼,但格雷厄斯却能感到自己正被这个女人盯着,无法动弹。

“与自家的好战妹妹不同,我可是非常温柔的女人,不会随随便便杀人的。这点你大可放心。”

“不,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无所谓。比起这个,我有事想拜托你,还请分部长千万不要推脱。”

无视了格雷厄斯,卓韵径直朝二楼走去。

格雷厄斯在心里暗暗叫苦。

让吧台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的拉比特们处理倒下的佣兵之后,他迅速追上了先走两步的卓韵并为她带路。

说是带路,这个分部原本就不大,上楼之后一眼就能看到格雷厄斯的办公室。

由于之前的分部长在十几天前的那个事件中死亡,格雷厄斯被调到了这个问题区担任分部长。

他在这个城市的佣兵中的声望不低,所以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他看到了暂挂在这个分部的一个名字——卓璃。

照顾一个红鬼就够他受的了,现在又……

进入办公室,等到身后的格雷厄斯关好房门之后,卓韵的态度突然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格雷叔,好久不见了。”

“是啊,的确是很久没见到大小姐了,有好几年了吧。”

格雷厄斯丝毫没有表现出意外的样子,自然地接话。不过,他的话中透出感慨却十分明显。

“‘山鬼’老大近来……”

“放逐你之后的第二年就失踪了,直到现在都还没找到人。或许早就在什么地方跟人打架输掉,死了吧。”

如同在说跟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一般,卓韵随意坐在了原本应该是格雷厄斯的位置上,而后者只好选择了待客用的皮质沙发。

“这样吗?其他的先不提,死因倒是很有老大的风格啊,哈哈……”

“所以,格雷叔想回来的时候,随时可以回来哦?”

“大小姐的好意我铭记在心,不过我已经老了,况且……”

“对了,我听说,格雷叔好像马上就要当外公了,是这个月来着,外孙出生的日子?”

“——”

格雷厄斯的面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几乎是跳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尖牙,已经被拔掉了呢,被‘爱’。”

卓韵把玩着办公桌上装着全家福的相框。

玻璃裂开的声音将格雷厄斯拉回现实。

“抱歉,不小心用力了一点。捏碎心脏的力度总是不太好把握,太用力的话,整个胸膛都会炸开呢,血会溅得到处都——”

“大小姐!这次来雾隐大都是有什么事情呢?”

“格雷叔,你不需要知道我要做什么。”

将被蛛网裂纹侵蚀,已经坏掉的相框放回原处,卓韵露出了格雷厄斯熟悉到想要忘掉的笑容。

如果说红鬼的笑意味着破坏——

那么,青鬼笑起来的时候,则会带来死亡。

“首先,请告诉我,我可爱的妹妹在什么地方鬼混吧。”

#

“……”

这话由洛塔尔来说或许会很奇怪:

还真是!

他们加入学生会之后还真是什么事都不用做!

与其说是不用做事,还不如说是没有事情需要他们帮忙。

单论“不用做事”这点洛塔尔是很感激,不过干巴巴地呆在学生会室,看着不断忙碌的柳黛跟叶谦语,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无关责任心,只是单纯地闲得发慌。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数天。跟之前不长的校园生活比起来,唯一的区别似乎就是课程结束之后要到学生会室这边露个面而已。

——在那之后可以立刻离开,没关系。

“虽说是被这样交待过啊……”

此时柳黛跟叶谦语正因为一些事情离开了学生会室,洛塔尔与芙蕾多妮卡自然而然地承接了并不存在的留守任务。

加入学生会是唯也知道的事情,就算是为了不被唠叨也要在这里呆到一定时间再回去,毕竟吃了很大只的炸虾。这是一部分原因,还有一部分则是柳黛——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她似乎完全不记得那天的事情了。

“喂,你醒着吧?”

“不要打扰,芙蕾多妮卡正在尝试变成一只蝴蝶。”

“……”

洛塔尔瞥了一眼蜷成一团,躺在由椅子拼成的床上芙蕾多妮卡,心想,难道现阶段是蛹吗?

这么照着心中的想法提问之后,洛塔尔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进一步问她这个步骤要持续多久的时候,芙蕾多妮卡则是答道:

“暑假,好像是有这么个东西?”

“说起来,在那之前还有期末考试来着?”

经过芙蕾多妮卡的提醒,洛塔尔这才想起来。两个人对考试都不怎么上心,会忘掉也属于理所当然的范畴。毕竟,他们的入学测试成绩都高于平均水平。

“怎样都好,凭什么芙蕾多妮卡非得每天陪你在这里傻坐两个小时啊?”

你以为我想吗!还不是你唯姐姐同情心泛滥。

洛塔尔差点就脱口而出。

“不过,这句话似乎似曾相识。”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自言自语而已。比起这个,芙蕾多妮卡,你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如果是期末考试的话,芙蕾多妮卡可以闭着眼睛写,然后洛塔尔会不及格。”

芙蕾多妮卡一动不动地丢下这句话,继续自我孵化。

“虽然不能做到闭着眼睛的程度,但我也不至于会不及格——其实我并不是想讨论这个问题啊。”

“芙蕾多妮卡当然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并不想继续。光是帮你隐瞒,就已经很有罪恶感了。”

芙蕾多妮卡的烦恼,区区洛塔尔,根本无法理解。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她数天了,从那天开始,直到刚刚,不断在脑海中反复出现。

明明唯姐姐对她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存在,任何事都应该以唯姐姐最为优先。

本该是这样的,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会答应帮忙隐瞒柳黛的所作所为呢?

唯一直没有开口提过这个问题让芙蕾多妮卡轻松很多,但她自己明白——她可以断定,就算唯开口问她那天的事,她也不会如实告诉自己最喜欢的唯姐姐。

小小的身躯中,罪恶感不断聚集,却始终无法占据主导,其原因是另一部分芙蕾多妮卡无法理解的某种存在。

“……也对,抱歉。强行拜托你这种事……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你会真的答应,为什么呢?”

对此感到疑惑的,不止是芙蕾多妮卡本人,当事的另一人也抱着同样的疑问。两人之间的区别只是程度不同。

这样来看,还真是有些滑稽。

将洛塔尔发自真心的疑问无视,芙蕾多妮卡的身心似乎都变成了蝶蛹。

黑发的青年还算知趣,没有继续纠缠不休。

一横一竖的两人就这样安静地等待时间流逝,柳黛跟叶谦语回来之后,他们应该就可以装模作样地离开了吧。

他或许应该带点什么东西过来看的,哪怕是佣兵协会那边给出的委托书也好。

夕阳西斜,室内的尘埃被忽然打开的门搅动着飞舞起来。以为是学生会长柳黛他们回来了的洛塔尔并没有做出太大的反应,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一般来说,像洛塔尔他们这样无所事事地坐在旁边,或多或少会影响到别人的正常工作。

然而那只是对一般人而言,在柳黛这里完全不适用。用叶谦语的话来说,甚至夸张到“会长工作起来比平时更效率了”。

洛塔尔没有见过柳黛平时是如何工作的,所以无法给出明确的回应。不过有一点他可以确定,那就是柳黛时不时飘过来的视线让人如坐针毡这件事。

听到了声音。

仿佛害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压低了音量。

“洛塔尔,洛塔尔。”

熟悉的温柔嗓音,让洛塔尔回过神来。

“唯?”

“我想应该不会是其他什么人吧。难道有人站在我身后吗?”

唯说着,像是真有那么回事的样子,回头看了看身后。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洛塔尔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连忙站了起来。

“我当然知道啦,只是想装个傻,洛塔尔你太严肃啦。不过,芙蕾多妮卡的状态倒是让我很在意……”

“嗯?”

洛塔尔发出疑惑声的同时,低头看去,发现芙蕾多妮卡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呼吸均匀,早已经安静地睡着了。

“这小鬼……”

把他一个人丢在一边,睡得还真香。

抱怨归抱怨,洛塔尔并没有什么不满。芙蕾多妮卡能像这样保持平时的样子,反而会让他感到安心。

洛塔尔不知道的是,芙蕾多妮卡会像这样毫无防备地睡着,跟他在这里也有很大的关系。

“你怎么过来了?”

“我就不能过来呀!”

这里应该叫醒芙蕾多妮卡吧。

可洛塔尔并没有这么做,他想去门口,但刚想起来,就发现芙蕾多妮卡的一只手牵着他的衣角,只能苦笑着重新坐下。

“芙蕾多妮卡的睡脸,好可爱。”

“她不说话的时候的确没那么讨人厌就是了。话说回来,你怎么过来了?你可别再说什么‘我就不能过来’了。”

“嗯。想想看看你们在学生会是什么样的,就过来啦。”

唯吐了吐舌头,一副可爱的样子。

“‘就过来啦’,笨蛋吧你是,那是什么理由啊。”

“诶嘿嘿……”

这是只有洛塔尔知道的唯。

“对了,是叫柳黛吧,学生会长。我过来的时候有碰到她跟叶谦语,说是不用等他们回来,可以直接离开……是什么意思呀?”

“那个啊,不就是字面意思吗?”

洛塔尔的脸皮还没有厚到告诉唯他们每天就只是在这里发呆而已。

“这样啊……那我们是等芙蕾多妮卡醒还是?”

“万一这丫头睡到明早,你就等到明早?”

“那就把芙蕾多妮卡叫醒?”

“……我看你平时挺聪明的,怎么……啊,别生气,我的意思是,我背她就好了。”

洛塔尔说着就将芙蕾多妮卡小心背了起来。

“走吧。”

“这样子,会想起我们刚相遇的时候呢。”

唯看了看洛塔尔,又看了看洛塔尔背上的芙蕾多妮卡。

“刚相遇的时候……是吗?”

“对呀,那时候也是洛塔尔背着芙蕾多妮卡……啊,我给莱因哈特它们治疗,还被洛塔尔说教了呢……”

唯似乎完全沉浸在回忆中,没有注意到洛塔尔眼中的变化——虽然附和着唯的话,但对于唯所说的,他几乎没有任何实感。

那感觉就仿佛是在听别人念自己的日记。

与唯是怎样相遇的?

芙蕾多妮卡呢?

自己跟莱因哈特它们战斗过?

还背着芙蕾多妮卡赶夜路?

因为是从唯那里听来的,所以洛塔尔丝毫不怀疑这些事的真实性。

可是,他是在什么时候忘记这些的呢?

最让洛塔尔疑惑的是,他竟然一点都不意外——明明是丢掉了对他来说如此重要的记忆。

是宵昼吗?

可如果原因是宵昼的话,包含了对唯的感情那部分也会被吞噬才对。对于宵昼来说,这部分感情才是最美味的。

思考着这些问题的同时,洛塔尔也试着回想了一下。

这么说起来,自己的左臂……

是怎么没有的?

连这种事也不知道了吗?

洛塔尔不由得苦笑。

不过,他能确定的是“不是失去得毫无意义”。再说,这义肢的完成度很高,当做原装的手臂也没什么不自然的。

这么一想,洛塔尔突然意识到这样连失去手臂时的痛感也想不起来,反而还挺不错。

事到如今,他能做的事也只有让自己乐观一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