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牢

滴答……滴答……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昏迷中的弗雷西亚被人捆住手脚扔在一旁,仿佛一具死尸——如果忽略掉她那虚弱到微不可查的呼吸。

她身体的状况很糟糕。

赤裸的身体上到处是紫红色的青乌,这是她和巨鼠战斗后留下的痕迹,与其他伤势相比算是小伤了;肩膀和胳膊上的皮肤绽开,一条条锋利的切口肆意地笑着,占据了少女疲惫的身躯。后背上,两道呈斜“十”字型的抓痕尤为恐怖,几乎砍断了她的肋骨,隐约可以看到里面跳动的内脏。

凝聚在地牢顶部的水汽形成水滴,滴答一声,落在了弗雷西亚满是汗水的侧脸上。

“嗯……”

眼皮微动,她从混沌的噩梦中悠悠转醒。

嘶——

瞬间瞪大眼睛,本就苍白的脸更透明了几分。巨大的痛苦如潮水般,顷刻间便席卷了她的意识,挣扎了一会儿,她再次晕厥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

弗雷西亚在清醒和晕厥之间反复,换作常人,这些可怖的伤势足以让她死上十次,可弗雷西亚惊人的意志让她坚持着,数度在冥河边缘挣扎徘徊。

“咳咳……”

又一次醒过来,弗雷西亚动了动被捆住的手脚,扭头打量四周。

这是哪里?

我这是怎么了?

她有些困惑,被痛觉折磨到麻木的神经让她忘记了一些事情,以至于对眼前的状况感到迷茫。

暗精灵……

黑发女人……

她依稀记得自己干掉了巨鼠之后,就和二楼上的那两个女人打了起来——准确来说,是和暗精灵女人打了起来。

诚如她所想的那样,暗精灵女人的弓术和魔法造诣十分高超,从辅助转为主攻手后,全力施为的暗精灵曾一度让她陷入了十分麻烦的境地。

例无虚发的利箭,以及附着在上面的各式魔法,换作任何人来都不会轻松。

面对那些令人防不胜防的魔法效果,弗雷西亚好几次都差点中招。

但可惜,那个暗精灵是个魔人。

偏偏她使用的又都是构筑十分精巧的魔法。

如果说纯净魔力的特性是【塑造】,那么混沌魔力的特性就是字面意思的【混沌】。以魔法举例,俗称“白魔法”的法术具有一定规则,越是奥妙的法术,它的构成就越精巧,就像搭建房屋一样,地基、支柱、石砖、屋顶缺一不可,每个构成元素都必须待在它特定的位置上,否则房屋就会垮塌。

而被称之为“黑魔法”的巫术不同,巫术是没有规律可寻的——以正常人的视角。

用人来比喻的话,“白魔法”是一个有着正常逻辑思维的人,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也明白要达到这个目标的具体步骤,相对的,“黑魔法”则是一个神经错乱的疯子,他常常会用与目的看似毫不相关的要素,来达成他的目标。

关键是,这行得通。

同样是变形法术,若“白魔法”的施术者要将自己变成一只羊,那么首先要理解羊的身体构造,再用纯净魔法将之架构出来,附着在自己身上;而“黑魔法”的施术者同样是变羊,却需要拇指大的黄金、马的尿液、鱼的眼珠、童男的血。

换句话说,“白魔法”需要的是知识,“黑魔法”需要的是联想力——不能与目的有任何直接联系,但必须有自己的一套潜在逻辑,而且深信能够成功。

这是两套截然不同的系统,若是有人以“白魔法”的系统使用混沌魔力,那么必然会吃力不讨好。

那个暗精灵女人就是这样。

或许在堕落之前,她是一名非常强大的法师,但她现在是魔人,只能使用混沌魔力。弗雷西亚虽然对魔法没有多少了解,但常年接触纯净魔力,她也能依稀从那个暗精灵所释放的魔法上看出些端倪。

很违和。

就像是用河里捞出的泥巴强行搭建房子的感觉。

那个暗精灵或许是出于习惯,也或许是因为刚转化为魔人不久,还未摸索出属于自己的黑魔法。但无论如何,这都给了弗雷西亚击败她的机会。

若是寻常的武士,以那个暗精灵的魔法与弓术造诣还可以强行碾压,但弗雷西亚不同,即使撇开【圣武士】赋予她的力量,她也足够强大了。

等她习惯了暗精灵的攻击节奏,胜利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也是她的好运。

暗精灵女人很强,远比她更强。若弗雷西亚遇到的不是现在的暗精灵女人,而是未堕落或已堕落很久的她,那弗雷西亚不会有任何胜算。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如果那个暗精灵女人放弃她擅长的白魔法,纯粹以混沌魔力化为箭矢攻击弗雷西亚,她也不会这么快败下阵来。

究其原因,还是目前的暗精灵女人无法长时间单独作战,因为吃力的塑造僵硬的魔法花费了她太多的心神。

有壮汉在一旁作为主攻手还好,一旦失去了牵制弗雷西亚的力量,她就不得不一边构筑魔法,一边用普通箭矢进行阻碍。时间一长,弗雷西亚惊人的战斗天赋迅速习惯了她的节奏,趁着她魔法还未完成之时,立刻冲上二楼,将她揍翻在地。

弗雷西亚模糊的记忆也就到此为止,之后发生了什么,导致她身受重伤躺在这阴暗潮湿的地牢中?

她不知道。

一阵轻微的惊呼声打断了她的思维,吃力地抬头看去,她在地牢角落的一片阴影中看到了一些蜷缩的人影。

一些细碎的说话声传入了她的耳中。

“她……没死?”

“好重的伤……”

“怎么……办?”

安静了一会儿,那些人影又低声交流了一番,接着,一个人影站起来,有些迟疑的挪到了弗雷西亚身边。

“你……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

那人刚说完这句,就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于是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弗雷西亚的额头。

“有点发烫……你饿了么?要不要吃点东西?”

说着,一块硬邦邦的东西放在了弗雷西亚嘴边。

“水……”她没有吃那东西,只是虚弱的表示自己想喝水。

那人的动作一顿,半晌后,才嗫嗫嚅嚅的开口:“还……还没到时间,他们……现在没有水。”

“苔藓……”

“什么?”

“能不能……帮我摘一些苔藓过来……”弗雷西亚觉得眼皮很沉。

“这……”

那人又迟疑起来。

因为潮湿的环境,这地牢的墙壁和天花板的缝隙间长满了墨绿色的苔藓。弗雷西亚口很渴,好像几天没喝过水一样,虽然那些苔藓水分不多,但也能稍微缓解一下她脱水的状况。

蹲在她身边那人站起来,走回地牢角落和同伴们说了些什么,一时之间,有人惊呼、有人反对,但最后,她们还是从墙壁上扒拉下一些苔藓,交到了那人手中。

那人捧着一大把苔藓回来了。

“这个……有毒。”将苔藓捧在怀里,那人蹲下来,犹犹豫豫地说,“以前,有人吃过……后来死了,样子很恐怖……”

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她打了个哆嗦。

有毒么……

但总比渴死好。

她挪了一下沉重的身体,抬起头,伸向了少女怀中的苔藓。

“……你别动,我帮你。”见弗雷西亚这凄惨可怜的模样,少女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和同病相怜,将她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

窸窸窣窣的的咀嚼声。

少女一边搂着弗雷西亚,一边将苔藓放在她嘴边。

不一会儿,一大捧苔藓就被吃了个干净。此时弗雷西亚舔了舔嘴唇,觉得脑子清楚了许多,便扭过头,想对少女道谢。

可就是这一看,让她愣住了。

“你……还需要什么么?”少女看着她,如同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眼中充满了悲苦和怜悯。

“薇薇安……”

“啊……”听到弗雷西亚的低语,少女惊呼一声,“你、你……认识我?”

褐色的长发,棕色的大眼睛,虽然身上满是污渍,脸蛋也枯黄消瘦,但弗雷西亚还是一眼就认出,这个少女就是魔法画像上的人,也是她此次任务的目标——

薇薇安·布列斯托夫·维恩。

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找到目标人物……

弗雷西亚苦笑一声。

二、黑发女人

弗雷西亚的苦笑没能维持多久,地牢外就响起了脚步声。

薇薇安一惊,脸上立刻浮现出恐惧的表情。

铁门被打开,弗雷西亚感觉自己被人提了起来。

“哟,又见面了啊,小妹妹。”

来人嘴角带笑。

正是那个黑发女人。

弗雷西亚咳嗽一声,被暗精灵按在墙上无法动弹。

“你们……想要做什么。”

她沙哑的问。

“哼哼……做什么。”黑发女人抱着手,眼中紫芒一闪,“你倒是挺厉害的,这都没死。”

“让你失望了?”

弗雷西亚嘲讽地说。

“失望?呵呵……倒不如说,我很满意呢。如此强大的生命力,真是让人爱不释手。”

黑发女人抚摸着弗雷西亚的脸。

弗雷西亚别过头,用眼神狠狠地盯着她。

“有个性,我喜欢,”黑发女人打了个响指,“伊露丽。”

暗精灵闻言,冲弗雷西亚吹了口气。

一股薰衣草的香气扑入鼻尖,立刻让她两眼一闭昏睡了过去。

等再次醒来,她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地牢里了。

身下是柔软的床垫,淡紫色,绣着精巧别致的花纹;举目打量,这是一间很宽敞的卧室,除了软绵绵的床外,还有十分女性化的梳妆台、衣柜和小圆桌,这些家什上都铺着一层紫色棉纱,显得干净而整洁。

弗雷西亚坐起身,意外发现身上的伤好了一大半,特别是双臂,原本狰狞的爪痕只留下几道红褐色的印子,活动了一下,基本已经无碍。

不过她仍能感觉到背部的刺痛,用手摸了摸,能摸到粗糙的血痂。

不用想,这肯定是那个黑发女人做的。

她想要干什么?

弗雷西亚想不通,既然是敌人,为什么要给自己治疗?

但不管怎样,要先离开这里。

之前见到了薇薇安,虽然对方看起来状况不太好,可好歹还活着。自己如今深陷敌营,情况可谓十分糟糕,必须先弄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再想办法去救薇薇安和爱兰奎尔她们。

还有那地牢的位置……

弗雷西亚眉头微蹙,忽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那地牢在哪。

【所以才把我迷晕么。】

一边想着,一边下了床。她身上只有一条浅红色的睡裙,还必须找点衣服穿才行。

这时,门被推开了。

黑发女人走了进来。

“精神不错嘛,睡得怎么样?”

她此时换下了赌场初见时穿的长裙,穿着一件暴露的皮衣和堪堪包住臀部的皮裤,将她那妖娆的身躯衬托的更加诱惑。

面无表情的暗精灵跟在后面进来,看到弗雷西亚时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她显然还没忘记弗雷西亚带给她的耻辱。

“……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弗雷西亚磨了磨牙齿。

她可不觉得自己该给对方什么好脸色。

“哼,真是让人心寒,”黑发女人走近,脸上露出做作的委屈,“人家可是救了你两次、哦不,三次呢。”

“别废话,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们萨洛克人怎么都这样,一点幽默感都没有。”黑发女人撇了撇嘴,在暗精灵搬来的椅子上坐下。

“既然你想知道,那我们就来好好谈谈吧。”

她说着,脸上玩闹的表情消失,眼神十分认真。

“你有没有兴趣做我手下?”

“……什么?”

弗雷西亚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很欣赏你的实力,只要你肯发誓从此效忠于我,之前的事就一笔勾销。”黑发女人继续说。

弗雷西亚眉头一皱,没有说话。

“当然,我不是要你现在就给答案……”

“那我的朋友们呢?”

“什么?”这次反倒是黑发女人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弗雷西亚虚眯着眼睛,不急不慢地说:“之前跟我一起进赌场的那个女人,是你们抓走的吧?还有之后的三个女孩,以及一个名叫薇薇安的少女,我想要知道她们在哪……”

“等一下。”

黑发女人忽然打断了弗雷西亚的话。

她不知在想什么,眼中满是茫然:“你在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抓你的朋友了?”

“……你想骗我?”

弗雷西亚脸色难看。

黑发女人更是一脸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骗你?如果你说的是跟着你的那三个小鬼的话,她们不是没离开赌场么?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派人帮你去收个尸,至于什么跟着你来赌场的女人……我怎么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杀掉那个柜台小姐,难道不是因为你让她骗我?”

“……她不是你们的人?”

“什么意思……”弗雷西亚一愣,发现事情的复杂程度远超她的想象。

黑发女人的脸也阴沉下来。

她想了想,轻声说:“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她怎么会擅自和你那朋友接触,还以为是你们神庙安插在这里的间谍……哼,原来是另一家养的狗。”

黑发女人眼睛一眯,满是杀意。

“你的意思是,有其他人抓走了我的朋友?”弗雷西亚也脸色不好,“当时她人就在你的赌场里,你不会不知道吧?”

“伊露丽。”黑发女人偏了偏头。

“那个女人跟一个男人离开了,因为她不在目标之列,所以我只派了一个人偷偷跟了上去。”

“那个跟上去的人呢?”

“……还没有回报。”暗精灵也黑了脸。

“一个男人,他长什么样?”

弗雷西亚连忙问。

暗精灵只瞥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伊露丽,说。”

“是,”暗精灵点了点头,“是一个……很漂亮的男人。”

黑发女人和弗雷西亚同时一顿,纷纷对暗精灵投以异样的目光。

“然后呢?”黑发女人吸了口气,语气明显带上了一丝恼怒,“有什么特征,什么穿着,身高、体型、人种!”

“我……不知道。”

“你是在耍我么,伊露丽小姐。还是说,你和你那些愚蠢的同胞一样,脑子都只有繁衍和棍状物?”

黑发女人一怒之下,转身揪住暗精灵的衣领往下一拉,直视着那对黑色的眼睛。

暗精灵额头上渗出细汗,可脸上依然是那冷冰冰的样子:“您误会了,大人,只是……”

她沉吟片刻,顶着黑发女人杀人的目光缓缓说: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当时我还没注意,现在才发现不妥之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一种【认知阻碍】类的魔法,可以抹去施术者在别人眼中的样子。”

“连你也被骗了?”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对方在魔法上的造诣的确让人叹为观止。”暗精灵说着,眼中既有诧异也有赞叹。

“哼。”

但黑发女人只感到愤怒。

她放开暗精灵,转头对弗雷西亚说:“如你所见,你那个朋友的下落我不知道,至于你提到的薇薇安……那女人不行。”

“为什么?”

弗雷西亚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撼中,只是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这与你无关,你只需要知道,那个女人很重要。我能把你要过来已经很麻烦了,若不是看中的你的实力,你也会和她一个下场。”

黑发女人说的很直白。

“就和我刚才说的一样,我可以给你时间考虑,但这个期限并不是永远……”

“好,我答应你。”

弗雷西亚刚说出这句话,立刻发难,扑向了黑发女人。

似乎是早有预料,黑发女人没有一点惊慌和意外,反而饶有兴致地盯着弗雷西亚。

暗精灵也没有动作。

她举起的拳头停了下来。

“终于注意到了么?”黑发女人笑了笑,欣赏着弗雷西亚不断变换的脸色。

“你以为我为什么给你疗伤,又让你自由的行动?你的实力确实很强,若不给你点禁锢,即使是我也不好贸然靠近你呢。”

“你对我做了什么?”

弗雷西亚捏紧拳头,不止是魔力,她现在连肉体的力量都仿佛沉睡了一般,浑身无力。

现在怕是一个没锻炼过的普通人都比她更有力气。

“看看你的脖子。”

“这是……”

弗雷西亚低头,看到了一个紫色的项圈。

“放心,这只是一个小道具,你现在身体虚弱,可不适合剧烈运动。”黑发女人说完站起来,指了指暗精灵,“为了防止你干些什么蠢事,我会让伊露丽在这里陪着你,直到你想通为止。”

她往门口的方向走了几步,想到什么,又转头说:“哦对了,我知道你们圣武士有一些烦人的招式,能够无视禁锢类道具。但我得提醒你,这里可没有神庙为你们提供力量,所以也别白费心思了。”

黑发女人眼神真诚。

弗雷西亚眼皮一跳。

这个女人……

也是在这时,弗雷西亚才恍然想起刚才她也提到过神庙,只不过那时自己被关于爱兰奎尔的事情搅乱了头脑,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

她刚要开口,立刻被笑盈盈的黑发女人打断:“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安德莉特殿下’,哼……你的伪装的确很成功,若不是事先早被告知,我们恐怕还真被你骗过去了,但可惜……说真的,与其待在那个虚伪阴险的地方,我们这边显然更适合你,你说呢?多兰之诗中的预言之子,弗雷西亚殿下?”

被一语道破真实身份,弗雷西亚脸色阴沉。

赫特那混蛋……

难道他为了除掉自己,已经不惜出卖神庙的利益了么!

虽然她自己也没将所谓的神庙利益看在眼里,但赫特的丧心病狂同样让她心惊。

仇恨或许真的能给人力量。

甚至让一个圣城的红衣主教与邪教徒勾结。

弗雷西亚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赫特大卸八块。若真是如此,为了掩盖这里的情况,赫特绝不会派处刑队过来的。

如今,真的只能靠她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