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郊外野餐

“能与琪米拉小姐这样美丽的女性一起外出踏青,这绝对是我回到裴米拉所收获的最大惊喜。”

“听说费萨尔先生出生于圣城?”

“不瞒你说,万神殿的赫特大祭司正是家父。”

裴米拉城外的山坡上,一行男女正在举行野餐。这里风景虽称不上秀美,但由于地势较高,可以一览下方的裴米拉城全景。巨大的榕树遮挡在上空,使他们免于【艾斯塔之眼】的直射。清风吹动树叶,带着哗哗声,金色的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落在松软的草地上,碎成无数片大小不一的浮金,与风共舞。

为了应付今天的约会,琪米拉没有穿平日里的皮衣皮裤,而是换上了一身更适合淑女的连衣裙——因为裴米拉气候偏冷,外面还罩着一件雪白的貂绒披肩。

她优雅的侧坐在毛毯上,一双修长的腿在丝质长裙下若隐若现,宛若风情万千的贵妇人。

矜持的拈起一颗葡萄,琪米拉与对面的绿蜥蜴圣武士长说着话。在她左右两边是【游人之歌】的女仆,不过在今天,她们不再是女仆打扮,而是和琪米拉一样,换上了款式各异的淑女装,与对面的圣武士们热情交谈。

“赫特大祭司!”琪米拉作出一副吃惊的模样,轻捂樱唇,“我曾听闻过令尊的名讳,万神殿啊……那可是很了不起的地方呢。”

对于琪米拉的恭维,绿皮大蜥蜴十分受用,不过为了在佳人面前表现自己不是普通的纨绔子弟,他还是谦虚的摇了摇头:“唉,说来惭愧,相比起家父所获得的荣耀,我令他蒙羞了。”

“费萨尔先生一表人才,将来成就必不在令尊之下。”琪米拉微微一笑,“到时,先生可不要忘了我等故人。”

“哪敢哪敢,我何德何能,能及家父之万一?不过琪米拉小姐自不必担忧,你我虽相识时短,却一见如故。昨晚一场歌舞实乃我平生仅见,现在仍余音绕梁,惊叹不已,若小姐有意,待今年开春,我回圣城复命之时便向圣女大人推荐,让你们【游人之歌】参加这一届的【圣夜祭典】,以感神恩。”

“【圣夜祭典】?这……”

这一次琪米拉是真的惊讶……不,更准确的说是震惊了。

【圣夜祭典】是圣城每年年末都会举行的大型祭祀活动,用以感谢诸神结束黑暗时代,为艾尔拉雅带来和平的恩情。届时,整个圣城将全面停止城内的商业活动,家家户户都会自发的手持蜡烛聚集到街道上,跪在地上面朝城中心的万神殿,念诵赞美诸神的经文。

这是一场属于圣白山系虔信徒的庄严盛会,而其中祀神的表演自然是最重要的一环。通常情况下,【圣夜祭典】的第一支和最后一支祀神之舞由前任圣女及现任圣女完成——如果只有现任圣女,则全由现任圣女负责——而后,则是圣童们组成的唱诗班。除此之外,圣城还会从城内挑选出表现出众的信徒,准许她们进入祭坛进行表演。

一般来说,有幸被挑中成为祀神舞者的候选者们都有一年的时间准备,以完全的状态来应对万神殿的检验。如若合格,她将成为万神殿的持灯侍女,而她的直系亲属也会获得莫大的奖励和荣耀;就算不幸落选,能参与这一选举本身也代表了荣光,如果之后表现的好,她将有机会直接成为圣城其他神庙或是各地城邦神庙的正祭司。

——圣城希恩的现任圣女,歌莉德·莎莉·伊娃就曾是祀神舞者出身。

所以当听到费萨尔突然说要推荐她们参与【圣夜祭典】,琪米拉才会如此震撼。她原本只是想与这个年轻的圣武士长打好关系,只要能与其成为朋友,那么在圣城有人撑腰的【游人之歌】将快速发展,说不定很快就能超越【四野之风】。

但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叫“费萨尔”的年轻人这么豪爽。两人只是见过两面而已,他就敢承诺推荐她们去【圣夜祭典】。

显然,被吓到的不止是琪米拉,就坐在大蜥蜴旁边的肥猪祭司听到这话,顿时惊得蹄子一抖,把酒撒了出去:“哈哈哈,多日不见,费萨尔还是这么风趣!都说美酒醉人,我看美人更醉人,琪米拉小姐,这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肥猪祭司干笑着打圆场,试图把大蜥蜴夸下的海口一笔带过。

【这个草包,一看到女人连路都不会走了!要不是你那老爹,我看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肥猪祭司脸上堆着笑,心里却暗骂对方不知死活。

“呵呵,这个我自然晓得,费萨尔先生是在逗我们呢。”瞧见肥猪祭司的囧样,琪米拉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

虽然不能借由参加【圣夜祭典】一举成名,她心中有些失落,但除此之外,更多的还是庆幸。聪明如琪米拉,自然不是那些短目的花瓶,她很明白,只要能在【圣夜祭典】跳祀神之舞,或是仅仅提个名,【游人之歌】立刻就会在奥兰蒂亚声名鹊起。到时候,即使是超越【四野之风】成为第一艺人旅团也不过是顺势之事。

但同样的,她也很清楚这未必是好事。自古以来,【圣夜祭典】的祀神舞者都是身世清白的圣白山虔信徒,不允许有任何污点。在这个时代,流浪艺人虽是自由人,比低贱的家妓和流民高了无数倍,可在真正的上层眼中,流浪艺人也不过是用来取乐消遣的下等人。如果【游人之歌】真的胆敢冒着犯忌讳,哪怕是让别人推荐一下,接下来迎接她们的恐怕就不是欢呼和掌声,而是圣城代行者们的清洗。

到时候,别说是【游人之歌】这支小小的流浪旅团,就算是这位后台强硬的费萨尔圣武士长,也难逃干系。

山坡上,原本热闹的气氛顿时冷清下来。

“呵、呵呵……是在下唐突了,佳人莫怪、佳人莫怪,我自罚一杯!”大蜥蜴举起酒杯,尴尬的打了个哈哈。

他原本会说出推荐琪米拉等人去【圣夜祭典】这种话,也只是为了博得美人欢心而一时口快,根本没考虑过后果。在肥猪祭司委婉的暗示下,他才猛然醒悟过来,冷汗瞬间爬满了背脊。

【圣夜祭典】可不是能随便开玩笑的啊……

“哪里,即使是玩笑,也说明费萨尔先生心中有我们【游人之歌】,光是这一点,小女子也得敬先生一杯才对。”为了缓和气氛,琪米拉盈盈起身,举杯遥遥一礼。

她扬起白皙如玉的脖子,如天鹅仰颈,矜持中带着丝丝妩媚。一饮而尽,琪米拉朝对面亮了亮杯底,因为酒精的关系,她白净的脸上微微泛红,一双明亮的凤眼似有氤氲。

恰若桃花,美不胜收。

绿皮大蜥蜴呆呆的举着酒杯,被琪米拉不经意间的风情彻底俘获了。

……

“啧,那群人好酒好肉,我们就得在这里啃干粮!”

“呵,有吃的你就知足吧,别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不用你提醒!我只是不爽罢了,抱怨两句都不行?”

在距离琪米拉等人稍远的地方,两个黑袍人站在巨大榕树的主干下,就着凉水啃着干梆梆的面饼。他们一边监视着远方那帮人的动作,一边小声交流:

“看样子,那群圣武士不像是杰诺姆的人?”

“嗯……应该就是昨晚进城那帮人吧。”

“杰诺姆不是说这段时间,裴米拉就他那一支队伍么?这个时候回城……莫不是有什么变数?”

“这个不需要你担心,队长自会处理。”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身材魁梧的黑袍人扭头看着身边的同伴,“你和我一样,都不是那种乖乖听话的主!要不我说,咱们俩这就过去,把那帮人干掉!也省得麻烦。”

身材消瘦的黑袍人没有反驳同伴的前一句,而是反问:“干掉?你打算怎么干掉他们?”

“那还需要想?区区十个毛都没长齐的菜鸟圣武士,外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祭司,还不是我们随便揉捏?要不这样,你五个,我六个,看谁先结束战斗,怎么样?”

在佐撒眼中,对面那群以少年人为主的圣武士没什么大不了的,年龄摆在那里,再厉害又能厉害到哪去?至于那些花枝招展的舞妓,他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哼,愚蠢。这就是你与我之间的不同。”

“你什么意思?”被同伴当面嘲讽,佐撒立马火了。

“且不管你口中的‘菜鸟’是否真有那么好欺负……我问你,如果按你的意思直接冲过去,你能保证一个不留么?”

“你在质疑我的决心?”

“唉,所以才说你满脑子肌肉……”威利叹了口气,“你真以为圣武士是你平时碰到的那些杂碎可比的?虽然比不上我们,但他们也是神庙专门培养出的战士,尽管只是圣骑士的劣化版,但要逃跑的话,根本不是你我能拦住的。到时候,只要有一个人逃出去,并将消息带到圣城,那么大人的计划就彻底泡汤了。这个责任,你担待的起么!”

“圣武士也会逃跑?我还以为他们都是不怕死的家伙呢。”佐撒摸了摸脑门。

“圣武士也是人,而且不怕死并不代表不会逃跑,有时候,信息远比盲目的送死重要。”威利眯了眯眼睛,“现在正是关键时刻,万万不可打草惊蛇。否则你以为,大人为什么一直没有动那头死肥猪?”

“嘁,说不过你。不过真看不出来,你这个疯子也有理智的时候?”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我啊,佐撒兄弟。”

威利隐藏在兜帽下的嘴唇微微一扬,露出了一个阴冷的笑容。

三、小妖精的苦难

威利不想多生事端,所以阻止了佐撒的冲动想法,不过其他人可就不这么想了。

“救命呀——!那边的人,快过来啊——!夏夏要死了啦呜哇——!”

从鸟笼里被放出来后,小妖精就一直扯着嗓子呼救——昨晚,贺博纳将她交给佐撒和威利两人,让他们用她来加速【神树】的生长,于是小妖精就被他们用圣光抓了出来,被粗暴的绑在了【神树】的主干上。

尽管夏夏并不愿意帮助这些坏蛋,但有些事情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当她的身体接触【神树】的表皮,立即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附在了上面。这【神树】仿佛拥有心智,知道这个小不点能让自己更快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于是停止了内部转换,将汇聚在体内的魔力精华全部运输到了夏夏身上,再借由她将这些魔力转化成另一种它所需要的力量。

经过一夜的时间,小妖精的四肢已经完全植物化,仅剩胸口和脑袋还能维持基本的样貌。

“呜哇——!大坏蛋,大笨蛋!你怎么这么慢呀!再不来、再不来你就永远也见不到夏夏了!呜哇——”自从察觉到了身体变化,认识到事态远比自己想象中严重的小夏夏终于打心底害怕了。

过去,无论遇到多可怕的事物,小夏夏虽然也会害怕的大哭,但那只是她的性格如此。作为四色之主在人间的万千化身,小妖精的生命特性和凡间生物是完全不同的。通常来说,小妖精族群里没有“寿命”这个概念,如果需要的话,她们会永远的生活下去,直到她们觉得厌烦为止。

当某个小妖精经过漫长的生涯,觉得厌烦了、倦怠了,那么就是她们口中的“时间到了”。她们认定这种不确定的模糊期限是一个小妖精生命走到尽头的标志,也是仁慈的四色之主用隐晦的方式提醒她们:“‘约定之日’已到,你该回来了。”

如果一个小妖精决定了自己的“约定之日”,她就会找一个自己最喜欢的地方将自己埋起来。这一刻,过去的小妖精就此死去,一昼夜后,这个小小的土堆上会长出一束缤纷璀璨的四色花,迎风招展。

这既是缅怀逝者,也是预示新生。

当天空四色轮转交替、当崇高者们相继为这株花束赐下祝福,这株四色鲜明的花卉会结出一颗美丽的果实。而当这颗果实再经过一轮元素交替,在风吹雨打下完全成熟时,就会有另一个得到旨意的小妖精来到这里,将果实摘下。

她将带着这颗果实回到妖精之乡,让所有小妖精亲吻果实,并对其说出祝福的话语。当这一切准备完毕,这个命定的未来母亲会将果实吞下肚子,再经过两年的孕育后,一个崭新的生命就将从她的腹中诞生。

这就是一个小妖精的生命轨迹。她们生于土地,葬于土地,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方式能让她们死亡。对小妖精来说,“逝去”既是未知的,也是已知的——未知是因为,在“时间到了”这个念头出现之前,没有任何小妖精知道自己将何时死去;而已知的理由相同,在“时间到了”这个念头出现之前,任何小妖精都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死。

原本应该是这样才对。

但是当那些浩瀚如大海的魔力精华浪涛般挤入小妖精夏夏的体内、当她的身体不可抑制的开始植物化,她恐惧了。

——这颗古怪的大树在吸取她的灵魂。

小妖精属于艾尔拉雅的超凡生命,在四色之主所划定的【灵魂序列】上,她们的灵魂品质仅次于圣白山诸神、以及传说中摩洛克人时代的十二真红之龙,位于【第五席位】。按理来说,凡间的力量不可能跨越【灵魂序列】,以低位的力量威胁到高位的灵魂。

可事实却出现了诡异的偏差。

小妖精冥冥中感觉的到,“约定之日”已经不再是遥不可及了。

“呜呜呜——大笨蛋,夏夏、夏夏真的要死掉了哇——”

“嘁,这小家伙可真能吵!”巨树下,佐撒不耐烦的掏了掏耳朵,“我去把她的嘴塞起来!”

“算了,她恐怕活不了多久,就让她痛痛快快的喊吧。”威利伸手拉住佐撒,看向远方的琪米拉等人。

“反正这里除了我们,也没人能听到她的声音。”

可是真的没人能听到么?

正在野餐的人群中,琪米拉似有所觉的看了看四周。

“怎么了?琪米拉小姐。”一直关注着她的大蜥蜴问。

琪米拉微微皱眉:

“或许是错觉……我总觉得好像有人在说话。”

“哈哈,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大蜥蜴哈哈大笑,拿起一颗葡萄扔进嘴里,“我们这么多人,自然有说话声,还是说这是什么新的冷笑话?”

“嗯……我不是说这里的人。”

“哦?难道这里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其他人?这可是裴米拉,强盗都不愿意光顾的地方!”大蜥蜴哑然失笑,心里认定琪米拉是在说一个他不懂的玩笑话。

“唉,或许是吧。”琪米拉不可置否的摇了摇头。

见琪米拉的表情严肃,不像是说笑,好奇心起的大蜥蜴顺势问:“哦,难道这里除了我们,还真有其他人?可是我什么都没听见……”

他说着看向其他人。

“你们有听见什么么?”

“没有。”其他人都茫然的摇头。

“嗯……这就有意思了,”大蜥蜴摸了摸下巴,对琪米拉说,“琪米拉小姐,能告诉我们你听到的是什么声音么?说不定只是风吹树叶的声音?”

“我也不是很确定,似乎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诶!那不是很恐怖!”琪米拉身旁的女仆吓了一跳,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周围。

“小女孩?”

大蜥蜴微微一愣。

见大家都好奇的看向自己,琪米拉闭上眼睛又仔细倾听了一会儿:“嗯,模模糊糊,像是有又像是没有,似乎还有哭声……”

“小姐!别、别说了,”小女仆德莉莎手臂上泛起了鸡皮疙瘩,“这荒郊野岭的,又是小女孩的声音,又是哭声……会不会、会不会是幽灵啊?”

想象力丰富的她立刻联想到最近听过的鬼故事,小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哈哈,德莉莎妹妹别怕!”通常这时候,就是男士表现的机会了。大蜥蜴刷的一下站起来,满脸神气的说,“既然琪米拉小姐说有,那我们就去看看那到底是什么!”

“诶?不、不要啦!”德莉莎小心脏砰砰砰的跳。

“是啊,说不定只是我的错觉呢?”

琪米拉也劝阻对方。

但可惜的是,当一个男人心中的表现欲起来时——特别是有美女在场——是不会听旁人劝的,别人越是阻止,反而会更加重他想要出风头的决心。

大蜥蜴费萨尔当然也不例外。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部下,余光却停留在琪米拉身上:“你们都吃饱了吧,适当的活动活动筋骨咋样?”

“队长尽管吩咐!”

“早就闲得慌了,走!”

“我倒想见见所谓的幽灵长得什么样。”

大蜥蜴的部下大多都是年轻人,正处于最渴望得到异性认同的年龄。在大蜥蜴的号召下,这群样貌各异的小野兽们摩拳擦掌,誓要在这些刚认识的美人面前好好表现表现。

带着这样的心理,这一众来野餐踏青的青年男女当机立断,开始朝着黑袍人所在的地方结伴而去。

“喂……是不是我眼花了,为什么我看到那群人往这边来了?”

“我可以确定,你没有眼花。”威利黑着脸,恨声说,“不得不承认,你刚才的决定是正确的,我们的确应该把那只吵人的小妖精嘴塞起来。”

“那现在咋办?要不……直接干掉他们?”

“抱歉,我不该夸你。”

“啥?”

“……我们先躲起来,反正他们看不见小妖精。”

“你这句话很耳熟啊,似乎不久前刚说过类似的话。”佐撒难得可以嘲讽同伴一次,自然是毫不留情。

“……”威利沉默。

“喂,咋不说话了?万一他们能看见小妖精怎么办?”

“那就干掉他们。”

“哈?”

“我说,”威利冷着脸,盯着佐撒一字一顿的说,“那!就!干!掉!他!们!”

——这可是你们自己找死的。

威利阴测测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