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丽萨

【游人之歌】居住的地方被一圈垒起的石墙围起来,里面有一片开阔的空地和五栋洋馆。小丑小姐两人悄悄开溜后,勤劳的狗头人将马车和货物搬进西侧的仓库,再举着木棍呜呜呀呀的把马匹赶进马厩,用绳子拴好。

三两个在旁边监工的库尔德女战士提着鲜肉,这是准备给狗头人的奖励。

原本热闹的旅团冷清了不少。

随团旅行了一段时间的地精商人在昨天就离开了,像他们这种没实力的旅行商人,往往会选择暂时依附于附近的流浪旅团或大商团,用一部分利润和货物换取安全保障。就如上文所提到的,裴米拉不是一个适合做生意的地方——对小商人而言——因此,当他们前几天得知【游人之歌】要来裴米拉,便派了个代表来跟玛莎夫人道谢和说明去意。

在玛莎夫人的同意下,那个地精代表交足了事先说好的佣金,并额外赠送了一批干货和漂亮的小玩意儿——后者说是送给艺人。昨晚,这原本就是因缘际会的两个团体就此正式告别,一个继续往裴米拉前进,另一个则结伴去往法恩斯。

——对这些散商来说,与其寄望于“在裴米拉弄出一幅绘画或雕刻品,狠捞一笔”这种不切实际且高风险的赌博,倒不如趁着法恩斯即将召开大型庆典的机遇,搭搭顺风车。

“真不知那丫头在想什么!”

推开第二栋洋馆的大门,个头娇小的驯兽师走进客厅,冲壁炉旁的盲眼少女抱怨。她刚安顿好自己的猛虎伙伴,现在正一肚子闷气。

“你知道她刚才说什么?‘这是一个好机会’!哈——”

“你是说……琪米拉?”

妲露拉捧着水杯,微微侧头。

“除了她还有谁!”闷闷不乐的丽萨走过来,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我早跟她说过,很早之前!这不是个好地方,我反复提醒了无数次!可她呢?全把这些当耳边风!”

“她或许有自己的考量……”

“哼,考量!她还能有什么考量?我整整活了九十八岁,在人类社会的经验比你们俩年龄加起来还长!她那点小心思我还看不出来?”丽萨甩了甩她的金色大辫子,不屑的说,“我知道她很倔强,她想把【游人之歌】发展成真正的大型旅团,就像那个【四野之风】一样!这丫头从小就这性格,我还能不清楚?”

“清楚!清楚!”

丽萨肩膀上的红喙鹦鹉展开翅膀,大声重复主人的话。

妲露拉低头喝了口茶:“琪米拉决定要达成的目标,就会千方百计去实现。这一点,我很佩服她。”

“我不是不明白她的决心,只是为什么非得来这里?”刚才发泄了一通,丽萨这时也冷静下来了,“这里的传闻很不好……很不好!的确,过去是有一些旅团在这里成名,可更多的呢?走捷径是要付出代价的,那头肥猪显然不是善类。”

“琪米拉既然要做,一定是已经计划好了。”

“呵,她能做什么?如果对方要吃掉我们整个旅团,她拿什么反抗?把自己脱光了献上去?”

丽萨说的很赤裸,但这也是必须面对的现实。

“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事了,妲露拉……”她缩在沙发上,抱着膝盖,“表面上,我们是一群自由人,可以无拘无束的在奥兰蒂亚各地演出,用自己的方式换取生活物资。每到一个地方,我们都会受到当地居民的热烈欢迎,在这样的日子中,我们风光无限,好像上天的宠儿!可事实上呢?我们只是一群弱势的女人而已。”

或许是说到了伤心事,平日里潇洒豪放的丽萨有些萎靡。

“这就是自由民的代价,所以我们雇佣罗夏这些库尔德人,只是为了在贼人来时,可以有个保障。可你知道么?城邦和乡村是不同的,在这些权利与财富的集中地,统治者拥有绝对的权威!表演差了还好,大不了赔点钱,但万一他另有企图呢?我们怎么保护自己?”

“应该不至于吧?”妲露拉微微蹙眉,“你或许想的太严重了,丽萨姐。”

在妲露拉看来,虽然一个城邦的统治者很有权利,但也不至于为难她们这个小小的旅团。更何况,裴米拉严格来说已经不算是城邦了,这里的实际统治者也只是一个祭司。

祭司在奥兰蒂亚虽然很有地位,但终究比不上一城之主。

“若是其他地方,我或许会认同你的话,但……这里是裴米拉。”

丽萨摇了摇头。

“关于那个杰伊祭司,有很多让人不舒服的传闻。”

“但那只是传闻。”妲露拉放下杯子。

“你太乐观了。”

“……我只是相信琪米拉。”

“唉,或许是我老了。”丽萨见妲露拉丝毫没有紧张感,叹了口气,“记得我刚加入【游人之歌】时,玛莎还是一个漂亮活泼的女孩,现在她孩子都这么大了……但愿我的担忧是错误的。”

“活泼?玛莎夫人?”妲露拉微微一愣。

“呵呵,是啊。”似乎想到了有趣的往事,丽萨怀念的说,“想不到吧,那个严厉的老太婆年轻时可是一个疯丫头,这也是她欣赏奥菲莉亚那小鬼的原因吧。当年,【游人之歌】还没有现在这个规模,全部家当加在一起也就玛莎和她父亲,以及一辆破旧的小马车。那时候他们来【菲茵卡】表演,我第一眼就被佐罗大哥的魔术迷住了……”

意识到对面的丽萨陷入了回忆,妲露拉微微一笑,安静听着。同样是五十年的时光,对半身人来说只是短暂的一个片段,对人类却不异与沧海桑田。在那依然如孩童般稚嫩的嗓音中,妲露拉听到了玛莎夫人顽皮的旧事,听到了他们三人共同经历的冒险;当说到“佐罗大哥”去世时,丽萨微微沉默了片刻,接着露出寂寞的笑:

“那时候,下了好大好大的雨啊……是诸神也为他哭泣么?至少玛莎是哭了,哭的好厉害。为什么会死呢?因为是人类啊。我明明是知道的,可当嚎啕大哭的玛莎扑到我怀里,我也忍不住哭了……为什么,为什么就死了呢,他是那么好的人……”

在丽萨反复念叨“为什么”的时候,妲露拉能听出对方言语中的伤怀。她不知道此刻的丽萨有没有哭,她自己反倒有些哽咽。

就好像自己经历过相似的事情一样。

“那时他才五十一岁吧,玛莎也刚成年。我有次和他开玩笑,说玛莎还没结婚,你可不能死呢。他就笑着说‘你四十多,我五十多,干脆我们结婚吧?’,那个笨蛋……我知道这是说笑,他是个好男人,顶好的男人,一生只爱过一个女人……第二年,我们在格林兰演出的时候,玛莎一眼就相中了艾德文——就是后来琪米拉的父亲。”

“他的身体其实早就不行了,夜里常常咳嗽,换洗的被子里还藏着血迹。我问过医生,说是肺癌,他不让我告诉玛莎,怕丫头伤心。自从玛莎决定结婚后,他好像终于完成了心愿,一下子就衰弱了。临终的时候,我握着他的手,那是一双漂亮的手,即使已苍白褶皱、枯瘦如柴,在我心里还是和当年初见时一样,充满了神秘的魅力。”

丽萨下巴抵着膝盖,喃喃的讲述着。红喙鹦鹉收拢翅膀,低落的啄着主人金色的发丝,如同安慰一般。

“他的手好大,比我两个手都大。我坐在床边,听他一遍遍虚弱的问‘外面怎么样了?’、‘热闹么?’、‘玛莎有没有笑?’,我说‘很热闹,来了很多人呢’,他就欣慰的点头,很开心的样子。其实那时候玛莎就在门外,我知道的,艾德文也是个好孩子。”

“我问他还有没有遗憾的事情,我一定帮他办到。可他只是摇头,叮嘱我照顾好玛莎,不要让别人欺负她。他总是这样,什么都把玛莎放在第一位,我看着他的眼睛渐渐失去光泽,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掏空了。最后我又问了一遍,问他真的没有遗憾了么?他就看着我,定定的看着我,就在我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他死了。”

丽萨深深吸了口气,眼圈已经红了。

她有时会想,如果那时候佐罗没死,他会说些什么?但这终究是没有结果的猜测,昔人已逝,再说什么都晚了。

在格林兰的山坡上,名为“佐罗”的魔术师永远长眠于地下,当年栽下的那枚柳树枝,现在是否开了花呢?

人类的生命太过短暂,自那过后又是三四十年。玛莎渐渐老去,艾德文也在几年前因病去世,自己亲眼看着从婴儿长成大姑娘的琪米拉,现在也肩负起了【游人之歌】这个寄托了三代人思念的重担,为理想而奋斗。

这就是人类啊。

在风景秀美的【菲因卡】,半身人过着安乐富足的生活。悠长的生命让他们不急于求成,且乐于享受美酒与美食,他们有一句非常著名的谚语——一生的时间太漫长,别急,总得留点事情给剩下的日子。

这句话对人类而言,实在是过于奢侈,可对丽萨这种生活在人类社会的长生种,却又十分讽刺和残忍。

物是人非。

【昔日岸垂柳,美酒同舟。江风拂面不觉愁,任水东流,笑谈玉盘珍馐;五十年间风与雪,长路漫。夜半梦醒惊四顾:天上旧时月,地上人已非。帐暖褥寒尤胜铁,却道此种情愫,更与何人说?】

是否后悔了当年的决定?

是否从一开始就不该加入【游人之歌】?

答案是否定的。

即使生活艰难,即使要忍受一个个喜欢的人离去,但丽萨从不后悔。因为她明白,这些事这些人给了她远超过去无数倍的精彩和感动。如果选择在【菲因卡】的话,她也可以悠闲度日,可以和同龄人相守到老,但现实没有如果,正因为她选择了佐罗,所以她才会为这些生命短暂而脆弱的人类大笑、哭泣,一起欢乐,一起忧愁。

或许在很多年以后,当琪米拉的孩子的孩子也长大了,当她也开始老了。她会离开这里,去找到那个埋葬着一位魔术师的山坡,去看一看当年她和玛莎亲手种下的那颗柳树。

或许……

但那也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久到江河都会改道,久到万顷良田也会化为人迹罕至的沼泽。

二、反正我不信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裴米拉西区的小城堡里,此刻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你这小丫头,我很欣赏!”前厅里,戴着画家帽的章鱼先生肿着乌青的大眼睛,将触手攀到小丑小姐肩上,“有胆识!有魄力!本将军败在你的手上,不怨!”

“哈哈哈!那是当然,奥菲莉亚大人是最强的!”

小丑小姐一边笑着,一边抓起肩上的触手,狠狠来了个过肩摔。

“哈咳咳——哈哈!”章鱼先生毫不在意的爬起来,扶正头上的帽子,“能打败我训练这么久的军队,你很厉害!怎么样,要不要加入我的章鱼大军?”

“不要!”

小丑小姐抱着手,果断拒绝。

“为什么?”

“嗯……”小丑小姐转了转眼睛,“你长得太丑了!”

“噗——”

章鱼先生喷出一口墨汁,再起不能。

“喂!你们两个聊够了没有,快放了我们!”另一边,先前逃走的动物和新出现的动物一起,被满腹怨念的黛拉里三圈外三圈死死捆在了一起。

“别太过分了啊!我可是老年人!”

老鼹鼠蹬着小细腿,忿忿不平的嚷嚷。

“你不说我还忘了,你这个老不羞!”黛拉拿着一把小锤走过去,用力塞进老鼹鼠的嘴里,“我刚才可是差点死掉啊!你这个冒牌货!”

“唔唔唔!”

老鼹鼠鼓着嘴,眼泪直流。

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不懂尊老爱幼了!

完全忘记是自己一开始敲诈小丑小姐两人的老鼹鼠,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唔……这是?”昏迷许久的雪貂睁开眼睛,赫然发现眼前出现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我怎么又被绑住了,这是啥!”

“咳咳……沃恩丫头,别说话……痒。”

在雪貂身前的短耳兔臊红了脸,扭扭捏捏的说。

“哈?”雪貂看清前面是短耳兔的尾巴,脸都绿了,“混蛋!把你的屁股挪开!”

“我也想啊……可是我动不了啊!”

短耳兔很委屈。

“我、我……我要杀了你!”

“你杀了我也没用啊!”

“你这个短耳朵的闭嘴!”

“短耳朵怎么了,就算耳朵短,咱也是群兔中最潇洒最英俊的帅兔!”短耳兔刚反驳一句,立刻浑身一个激灵,“诶诶诶……别喘气!感觉不对……”

“你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不行,好像、好像要来了。”

“滚啊!”雪貂意识到什么,立刻死命的挣扎起来,“我我我我警告你!你你、你要是敢乱来,我扯烂你的命根子!”

“这、这种事怎么能忍!”

“给我忍住!你是不是男人!”

“这和男不男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不管!忍住!不准放!我我我……我要是闻到一点点味道,我就宰了你!说到做到!”

“……”

“怎么不说话了?呃……”雪貂身子一顿,接着便疯狂的抖动起来,“你是不是放了!是不是放了!我要宰了你啊啊啊啊!”

“妈的别说了……你再吐气,我、我可就真的忍不住了……”

短耳兔咬牙切齿的说。他此刻瞪大了眼睛,里面布满了血丝,在本能的冲击之下,极力控制着括约肌的扩张。

但他后面的雪貂已经被吓得失去理智,顾不上这些了。

“来人啊!救命啊啊啊——!”雪貂的红眼睛里冒出滚滚泪花,声嘶力竭的叫喊。

一想到自己还没谈过恋爱,就要……

这种羞耻的事情,比杀了她还痛苦啊!

“不、不行了……”

在后方持续传来的温热喘息下,忍着括约肌酸痛的短耳兔终于再也忍不住了。那一刻,仿佛蓄满水的大坝不堪重负,轰然垮塌。霎时间,泄洪千里,万马奔腾——

好在这时,一只手及时出现,将几乎崩溃的雪貂从群兽中用力拔了出来。

“哎呀哎呀,这不是手下败将么?”小丑小姐将泪眼汪汪的雪貂提到面前,坏笑着说,“怎么了?之前不是很嚣张嘛,怎么哭了?”

“呜哇——”

今年三十七岁,曾被称为“神童”的沃恩米小姐,在小丑小姐面前毫无形象的大哭出声。

“呜,呜呜——你这个臭小鬼!呜、好恐怖!我还没谈恋爱!”

“啧,好吧好吧!”小丑小姐见对方哭的这么伤心,大概是真的吓怕了,“现在不是没事了嘛!真是的,你都这么大了,别哭哭啼啼跟个小孩子一样!”

“可、可是,呜……真的好恐怖!”

“哼,谁让你们想占我便宜的!现在知道错了没!”

“泣……知、知道了,呜呜。”

“还敢不敢赖账了?”

“不赖了,吸……”

“这就对了嘛!不可以做坏事哦,更不能敲诈奥菲莉亚小姐!这是很坏很坏的事,你可要记清楚了!”

小孩模样的小丑小姐,全然忘了她以前做过的一系列坏事,一本正经的站在道德制高点教训着眼前的雪貂。而受惊过度的雪貂也忘了对方只是个小她二十多岁的小丫头,红肿着眼睛,边抽泣边认错。

真是怪异的一幕。

站在旁边的黛拉看着这个画面,差点笑出声。

“嗯哼,那现在可以谈正经事了!”小丑小姐把雪貂抱在怀里,走到一张破沙发上坐好,“先前答应的赔偿,再加上你们毁约、又吓到我和黛拉的赔偿,嗯……我想想,看你们认错态度挺好的,就勉勉强强给个一百枚金币了事吧!”

“噗——”刚爬上沙发的章鱼先生又喷出一口墨汁,惊骇的说,“一百枚!你怎么不去抢!”

“嗯?”小丑小姐斜视着大章鱼。

“咳咳……我的意思是,我们没这么多钱……一枚都没有!”

输家没人权,先前两次交手都败给了小丑小姐,现在又全员都被抓住,整个场面的控制权已经在小丑小姐手上了。在那双大眼睛的注视下,章鱼先生用触手尴尬的扣了扣脑袋,讨好的说:

“那个,能不能……”

“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说好了!”小丑小姐打断章鱼先生的话,“既然没有金币,那就用绘画啦雕刻啦或者什么炼金品代替呗。”

“呃,这个……”大章鱼之前没听说这事,见小丑小姐提起,便看了看雪貂。

“真的,你们答应了?”

“……咳,嗯。”

雪貂用爪子抓了抓茸毛,不好意思的别过头。

她怎么会知道这小丫头这么厉害!

本来一开始老鼹鼠他们就没打算真赔偿,一切的口头承诺都是为了把小丑小姐她们引到据点里。可没想到,这丫头不仅毫无防备的答应了,还顺便收拾了据点里的伏兵,这实在是出乎他们的预料。

事到如今,难道她还能说之前的事情,其实只是这里独特的欢迎方式?

老爹也真是的……

雪貂埋怨着她那个不靠谱的鼹鼠老爹。要不是他一时兴起说要去迎接新人,还让她们配合着演戏,又怎么会被倒打一耙沦落到现在这步田地?

甚至还让章鱼先生在城堡准备好,说要好好“庆祝”一下。

悔不当初啊……

雪貂无奈的意识到,当她们说出要敲诈小丑小姐两人的话时,之后的发展就不受控制了。

——其实最主要还是在小孩子手上吃瘪,不服气。

“咳咳……那个,丫头啊。”章鱼先生又下意识的伸出触手,往小丑小姐身上靠,“其实呢,这都是演戏啦演戏!我们是欢迎新人……这么说你信不信?”

“哦?”

小丑小姐凌空抓住触手,将章鱼先生在空中甩了几圈,再用力摔回沙发上。

“你猜?”

“呃……好、好多海星……”在空中遨游了一番的章鱼摇晃着脑袋,晕晕乎乎的说,“反正、反正我是信了……”

“别说那些没用的!要么金币,要么作品,别耍花样!”

小丑小姐双手叉腰,一脸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