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树中城

天色突然暗了下来。

小丑小姐将头探出窗外,只见一颗擎天的老榕树吸附在黑色的山壁上,如同向天伸出的巨手。

“这就是裴米拉啊……”

黛拉趴在小丑小姐的肩膀上,感叹道。

遮天蔽日的树冠仿佛是天边垂下的云朵,笼罩了进入它领地的马车。一条条从树枝生出的气根向下延伸,像是从云间踏出的象腿,深深地扎入地下。

——名叫“裴米拉”的山城,就在这颗老榕树的“肚”下。

放眼望去,赤红色的城墙隐于林林气根中。长满青苔的青铜门微开着,从处处是刀枪剑痕的残旧墙壁上,依稀还能窥到当年死灵狂潮时的险峻。

“诶?怎么不走正门啊?”

在黛拉的疑问中,【游人之歌】的车队缓缓转向,朝着古城的右侧驶去。

“因为过不去啊,”趴在窗边四处张望的小丑小姐随口回答,“裴米拉被死灵攻陷后,城里的人一个都没有活下来。在黑巫师散布恐怖的一百余年里,这座城市一直没人管理,所以那扇门已经无法推动了。”

七英雄消灭黑巫师后,诸神并没有再为这座城邦送来新的主人。直到二十年前,对凡间的管理愈加严苛的诸神突然下令,将“散播邪恶思想”的艺术工作者以及大量工匠逮捕,投入这座荒废已久的古城中“再教育”,这里才又开始有了人烟。

“艺术之城”这个名称也是由此而来。

说是城市,这里其实更像是一座监狱。诸神不允许城外的人与城里的人交易除生活必须品以外的任何东西,也不允许城里的人离开裴米拉,由于裴米拉城就坐落在圣城希恩的旁边,一旦出现大规模外逃事件,圣城就会立刻派出肃清队,将逃犯诛杀。

——可由于种种不可明说的关系,在其他城邦的黑市上,其实只要留心观察,还是能发现从裴米拉流出的工艺品。

裴米拉中除了“犯罪”的艺术家和工匠,还有常驻的二十名圣武士和一名祭司。这些人从各个神庙中挑选出来,一方面是用来管理裴米拉的秩序,另一方面,也要每天对“罪犯”们传授神的思想,以期他们重归“正途”。

几分钟后,【游人之歌】的马车队从右侧的门进入了裴米拉。

“这样直接进去不要紧么?”好奇宝宝黛拉小姐又问,“我听说这里管的很严呢。”

“当然没关系,我们又不是商队。”

说话的时候,小丑小姐向上随意瞟了一眼,却隐约看到一只壮硕的黑熊蹲在城墙上。等她再仔细看时,那只黑熊已纵身一跃,顺着粗长的树枝跑掉了。

“毕竟,在这个无聊的地方,那些神庙的人也需要解解闷嘛。”收回视线,小丑小姐笑着解释。

“哦哦,原来是这样啊!我就说嘛,又不是商人,干嘛来裴米拉。”

黛拉恍然大悟的点点头。

“你不就是商人么?”小丑小姐促狭的笑说,“这里面的东西很值钱呢,可以考虑弄一点出来哦?”

“诶,有道理啊!不过……”

黛拉为难的饶了饶头,

“这里有圣武士的吧?我听说过,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富贵险中求嘛,想一想,只要弄出来一副画,就可以得到两只手都抓不完的金币哦!”

小丑小姐坏笑着怂恿。

“两只手都抓不完……咕噜。”黛拉咽了咽口水,几乎已经看到金灿灿的金币在向自己招手了。

“还犹豫什么?这样的好机会可不多哦。”

“我、我干了!”

已经被金币冲昏头脑的黛拉没有发现,对面的小丑小姐正嘻嘻嘻的偷笑。

在圣武士的引导下,马车队缓缓驶入了一个别院。早已急不可耐的小丑小姐不等马车停稳,就打开车门跳了出来,深深吸了口气。

“终于不用坐车啦!”

她刚兴奋的高举双臂,一颗肥硕的猪头就闯入了她的视线。

“呔!何方妖孽!”

小丑小姐一个激灵,厉声呵斥。

“嗝?”大概是被小丑小姐的声音吓到了,这只披着祭司服的老肥猪身子一抖,差点跌坐在地上。

幸好旁边一只套着白袍的老虎及时弯下腰,用虎掌扶住了肥猪。

“奥!菲!莉!亚!”

人未到,声已至。一脸冷峻的琪米拉小姐皱着眉,踏着响亮的皮靴声走来,她先是狠狠甩了小丑小姐一个眼刀,接着面带歉意的对那头肥猪说:

“抱歉,祭司大人,这孩子……”

“昂昂,没关系没关系!”肥猪推开身边的老虎,口吐人言,“咱久闻【游人之歌】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啧啧啧,各位都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啊。”

肥猪拍了拍肚子上的赘肉,一双猥琐的小眼睛贼溜溜的盯着琪米拉。

“……大人说笑了。”

琪米拉微不可查的露出一丝厌恶,随即又尴尬的奉上笑脸。

只是这笑容实在是很僵硬。

“哈哈哈,琪米拉小姐真是谦虚。也罢,各位旅途劳顿,咱也不打扰了。”或许是察觉到琪米拉的疲惫,肥猪打了个圆场,“表演期间,这个院子你们可以随意使用……杰罗姆。”

“在。”一旁的老虎应诺。

“这是裴米拉的圣武士队长——杰罗姆。”肥猪指着老虎,对琪米拉说,“有事你们可以找他……任何事情。”

似是而非的暗示了一句,肥猪又趾高气昂的瞥了一眼老虎。

“听到了么?”

“明白,在下一定会保护好各位小姐的安全。”老虎抱着拳头,恭谨的说。

“嗯。”

肥猪满意的轻哼一声,捧着肚子,在一众圣武士的簇拥和琪米拉等人的笑脸相送下,施施然走出了院子。

“那家伙真恶心。”等人走远了,黛拉这才搓了搓手臂,厌恶的说,“师傅,你注意到他看我们的眼神没有?”

“嗯?”

“眼神啦眼神!”黛拉觉得自己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翻起来了,“好像要把我们吃掉一样,真不爽!”

“哦。”

小丑小姐眯着眼睛,轻轻点头。

“……师傅,你怎么了?”黛拉眨了眨眼睛。

小丑小姐的反应居然这么平淡,这完全不像是她的风格。

“哼,没什么。”面对黛拉疑惑的目光,小丑小姐微微一笑,“我只是觉得很好玩而已。”

“好玩?”

黛拉歪了歪脑袋。

她实在想不通,小丑小姐口中的“好玩”指的是什么。

“对啊,很好玩……”

无论是黛拉,还是琪米拉,她们在面对那只肥猪以及其他动物的时候,居然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丝的违和,这难道不有趣么?

裴米拉。

这里也被“梦”侵蚀了么?

小丑小姐抬起头,目之所及,全是密密麻麻的枝干和树叶——这是一座被“森林”覆盖的城市,而组成“森林”的所有植物,都来自于她们在城外看见的那颗巨大榕树。

太有意思了。

周围的狗头人和女仆们正忙着搬卸道具,风韵犹存的玛莎夫人在一对双胞胎的搀扶下,走到了小丑小姐和黛拉面前。

“在看什么?”

“看树。”小丑小姐仰着头说。

“是么。”玛莎夫人也跟着向上看了一眼,随后摇了摇头,“的确很大,不过也没什么稀奇。”

她放开双胞胎的手,轻轻摸了摸小丑小姐的脑袋:

“就待在院子里,不要到处乱跑,知道了?”

“哦。”小丑小姐转了转眼睛,故作乖乖的点头。

玛莎夫人和双胞胎走后,小丑小姐拉着黛拉,鬼鬼祟祟跑到了里面院子的一处墙角下。

“师傅,你这是?”

“废话,当然是翻出去了!”

小丑小姐一边说着,一边找来了一块大石头。

“可是,你不是答应玛莎夫人……”

“嘁,”见黛拉畏畏缩缩的样子,小丑小姐斜视了她一眼,“还想不想赚钱了?”

“想!”

“那就别啰嗦,来,帮我把那块石头也搬过来!”

“哦哦!”

在金币的诱惑下,黛拉迅速败下阵来。

三、鼹鼠大师

肥猪祭司安排给【游人之歌】的是一处幽静的别院,就坐落在她们进来的东门旁边。从院子里翻出来后,小丑小姐贼头贼脑的四处瞧了瞧,便招呼黛拉一声,朝一条小巷跑去。

“这里的防守也太松懈了吧,真没劲!”

“……你有点自觉好不好啊,师傅。”

“诶嘿~”

正如小丑小姐所说,裴米拉的圣武士们并没有特意防范【游人之歌】。两人从小巷子出来后,黛拉本来还有些心惊肉跳——怕不小心撞见执勤的圣武士。可当她看到杂草丛生的大道上一个人都没有,放松之余,也不免有些奇怪。

“怎么没人啊?”

遇到不了解的事,她下意识的向小丑小姐询问。

“这不是很正常的么?”小丑小姐一边大摇大摆的走在街道上,一边说,“在鼎盛时期,裴米拉可是一座能容纳二十万人的大城市呢,现在裴米拉的居民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两百,哪是那么容易遇到的。”

“他们没有被集中管理么?”

黛拉知道裴米拉里的都是些什么人,只是她很好奇,既然要把这些人关在这里,为什么不加强管理呢?

“一开始也是集中管理的啦,不过后来闹出一些事情,就渐渐放松了。你应该明白,文化人聚在一起最容易闹事了……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小丑小姐看着一栋被榕树气根刺破的房屋,笑着说。

“诸神已经离开了啊。”

自八年起,神庙的祭司已无法再感知到神谕了——当然,这是流言开始兴起的时间。

至于在此之前,神庙究竟在惶恐中隐瞒了多久……谁知道呢?

经过七年时间的酝酿,关于“诸神离去”的流言已经成了奥兰蒂亚社会中的主流共识。尽管诸多神庙极力否认,但面对质疑,那些诸神的祭司却无法提供强有力的证据。

——相对于初期的血腥镇压,近段时间,圣城对于各个城邦中愈演愈烈的质疑声,也开始变得退缩而保守了。

这到底是在积蓄力量,还是在默认现实?

这一切,大概只有那位新加冕的圣女大人知道了。

“不久之后,这座城邦会再度荒废吧。”

思绪回到当前,小丑小姐意味深长的总结。

“诶?”

黛拉显然没有跟上节奏。

“或许更彻底一点,‘裴米拉’就和她曾经的主人一样,彻底成为一个历史符号。”小丑小姐没有解释,自顾自的说着,“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呢。”

“……你好像很开心的样子啊,师傅。”

“有么?”

小丑小姐背着手,回头一笑。

“有啊,”黛拉吐槽说,“就像是发现鸡窝的黄鼠狼一样。”

“你的错觉哦。”

小丑小姐勾起嘴角,向前跳出一步。

“奥菲莉亚大人可是很善良的。”

可当她的小脚落下,正好踩到了一团柔软的物体。

“吱——!”

柔软的物体发出惨叫。

“这是啥?”小丑小姐挪开脚,发现地面上躺着一“坨”黑灰色、毛茸茸的东西。

“老鼠?”

“这是人啦!”

“哈?”小丑小姐低头瞧了瞧,又踩了一脚上去,“明明是老鼠!”

“吱——!”

形似老鼠的物体刚爬起来,又被小丑小姐踩在脚下。

“不要欺负老爷爷啦,师傅!”黛拉看不下去了。

她推开小丑小姐,蹲着地上,小心翼翼的把“老鼠”扶了起来。

“老爷爷,你没事吧?”

“好、好残忍的小姑娘……”外表酷似老鼠,却长着猪鼻子和一双大手的动物佝偻着站起来,咳嗽着说,“老头子我活了六十多岁,差点死在你的脚下。”

——又是一只被当成人的动物。

小丑小姐挑了挑眉。

这只老鼹鼠打扮的和人类一样,不仅穿着合身的衣服,鼻梁上还挂着一副老花眼镜——不过在小丑小姐的踩踏下,已经有一块镜片碎掉了。

“老爷爷,真是对不起!”黛拉用指头给对方顺气,“我家师傅不是有心的……师傅!你也来道歉啦!”

这最后一句话是对小丑小姐说的。

“哼!”

小丑小姐扭头哼了一声。

她可不觉得自己有必要跟一只鼹鼠道歉。

“还是、还是你这丫头有礼貌。”鼹鼠躺在黛拉手心里,气喘吁吁的说。

在之后的交流中,老鼹鼠告诉黛拉自己叫佩里斯·佐尔特,是一名从事雕刻的手艺人。

“佩里斯!是那个很厉害的佩里斯么!”相对于老鼹鼠的轻描淡写,黛拉却表现的很激动,“我听乌尔德大叔提起过您!他上次还很得意的展示了您的作品,商会的大家都很羡慕呢!”

“哦?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有人记得我这个老头子。”

“当然啦,您可是大师!”

“哈哈哈,大师……”老鼹鼠笑着摇了摇头,随口问,“你那叔叔收藏的是我什么作品?”

“‘海洋女神薇耳忒弥丝’!因为他是做海运生意的,所以每次出航,都会把这个作品带在身上呢。”

“薇耳忒弥丝么……”

老鼹鼠捋了捋胡子,

“早年我的确以海洋为主题制作了五枚木雕,不过其中一枚被小偷盗走了,另外四枚被神庙烧毁,‘薇耳忒弥丝’就是被烧毁的其中一枚。”

“诶?”

“所以啊,那位先生被骗了,那是赝品。”老鼹鼠笑着说。

“唔,这可真是不幸的消息。”黛拉皱了皱眉,“乌尔德大叔很喜欢那枚木雕呢,常对人说这给他带来了好运。”

“呵呵,木雕说到底只是载体,是人们寄托思念的道具。能被你这样善良的小姑娘记挂,那位先生想必也是个好人。只要多行善事,上天自然不会亏待他,那么是不是真品,其实也没什么关系了。”

老鼹鼠驼着背,感叹说。

“是……这样么?”黛拉歪了歪头。

只有一旁的小丑小姐注意到,老鼹鼠口中说的是“上天”,而不是“诸神”。

这大概,就是他被关进这座囚城的原因吧。

“‘无信,即是罪’。”小丑小姐呢喃着,眼中满是嘲讽。

难得碰见喜欢自己作品的小姑娘,老鼹鼠热情的邀请两人去他家坐坐。

“你们是刚进来的吧?”老鼹鼠说,“别看这里蛮荒凉的,其实有不少好玩的地方,等会我再给你们介绍其他人认识认识,你们一定会喜欢上这里的。”

看来,这只老鼹鼠误以为小丑小姐她们也是被神庙关进来的“罪犯”。

“嗯……师傅?”对于心目中大师的邀请,黛拉有些心动。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是寻求了小丑小姐的意见。

毕竟她知道,自己是无法约束小丑小姐的,而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如果没有小丑小姐在身边,她难免会有些不安心。

——被圣武士发现可不是闹着玩的。

“哼,去看看也不错啊。”小丑小姐看了一眼老鼹鼠,眯着眼睛,“对于这位大师,我也很好奇呢。”

“咳咳……”

或许是之前的阴影还没有消除,此刻在小丑小姐的注视下,老鼹鼠尴尬的浑身难受。

达成共识后,老鼹鼠身手矫健的从黛拉掌心跳下去,领着两人朝他家走去。一路上,小丑小姐看到的全是破损的房屋和肆意生长的气根,不少保存相对完好的店面上还能依稀看到诸如“铁匠铺”、“书局”之类的荒桑文。

可以想象,在死灵狂潮之前,这座城市是何等繁荣。

不过这一切,都已被碾入了历史的尘埃中,再没人提起。

“大师,你家住这么远啊?”走了半个多小时,一鼠二人还在四通八达的小巷子里打转。地上到处是碎石和瓦砾,看上去不像是有人类居住样子。

“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了。”

这句话,已经被老鼹鼠重复不知多少遍了。

走在后面的小丑小姐耳朵突然微微一动。

“不要急,总会到的。”小丑小姐笑着说。

此时的她表现出了不同于平时的沉稳,像是一个真正的大人。可当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一直盯着老鼹鼠,翘起的嘴角充满着戏谑。

突然,一大片阴影遮蔽了两人头顶的阳光,不知不觉中,她们已经走到了一根巨大枝干的下方。

“来了。”小丑小姐虚眯着眼睛。

刷刷刷——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下一秒,一双双眼色各异的眼睛从昏暗的环境中探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