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6年12月20日。上午9时。

加瓦曼蒂阿尔伯塔省埃德蒙顿。

市中心守备司令部。

至此,奥汀斯圣瓦尔基里学园进驻埃德蒙顿以来最大的一起树不子哗变事件落下帷幕。

达米恩·威廉姆斯及其十一名残党均被击毙。

与此同时,本次事件中一共出现了十五名无辜牺牲者。

经埃德蒙顿守备司令部宪兵队详细调查后,明确表示这是一场难以避免的悲剧。

作为本次行动的指挥官,奥斯汀圣瓦尔基里学生会会长特洛伊·亚当斯固然在挑选攻坚武器方面上存在一定失误,但这也是为在最短时间内镇压哗变、稳定战线而不得已为之。

考虑到特洛伊·亚当斯在之前一系列作战中的英勇表现及杰出贡献,临时军事法庭决定将此案延期审理,特洛伊·亚当斯当庭释放,直至联邦全面接管埃德蒙顿前,不再另行判决。

文绉绉地说了这么一大通……简而言之,就是在埃德蒙顿如此严峻的局势之下,守备司令部已经意识到特洛伊·亚当斯是一位不可或缺的战力。

要想在宁恩的重重包围中继续坚守下去,不可能不仰赖奥斯汀圣瓦尔基里学园的力量。

很遗憾的是,宪兵队的调查结果,显然不足以说服怒火中烧的难民。

树不子抢劫平民粮食一事本来就已经在难民营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如今“特务使用白磷弹烧死难民来减少吃饭人数”的流言不胫而走,愈演愈烈,这会对平民与军队之间的关系产生多大的负面影响,谁都无法估计。

就在特洛伊被收监期间,某些端倪已经浮出水面——

在此之前,每当树不子们从战地归来,穿过难民营时,俨然都像是一场小型阅兵典礼,民众会为浴血奋战的勇者们献上欢呼、喝彩与掌声。

如今,距离哗变事件仅仅过了两天时间而已,一见到有树不子穿过难民营,人们不是避之不及,就是怒目相对,就连母亲用来吓唬不听话孩子的口头禅都变成了“再不听话,小心树不子烧死你”。

这些八卦听起来很是滑稽,是真是假,也无从考究。

前来探监的米娅也承认这些小道消息不乏有以讹传讹的成分,但作为当事人的特洛伊,却感到莫名的悲凉——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机会成为童话故事中的“大恶人”。

然而,这些终究是米娅道听途说回来的东西。

特洛伊只愿意相信“眼见为实”。

今天,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与宪兵队队长作了一个简单的告辞之后,特洛伊很快就看到站在司令部门前的米娅。

与往常不同,她并没有穿着圣瓦尔基里学园制定的野战制服,反而是刻意打扮成难民的样子,努力成为来往民众这块巨大背景板的一部分。

这种努力在特洛伊看来却根本是徒劳无功。

光是天生过人的姿色,就让她显得格格不入,不过就算抛开这点不谈,举手投足之间透露出的大家闺秀气质,也足以让明眼人甄别出这一块“试图伪装成黄铜的黄金”。

总而言之,还是打声招呼再说吧。

“呆站在这里干什么呢?”

“呜哇!”

这记猝不及防的直球,吓了米娅一大跳。

“我说你这家伙为什么老爱干这种无聊的恶作剧惹我生气?!”

一见自己这个青梅竹马鼓起双腮的生气模样,特洛伊瞬间心情就好了不少。

“因为你生气的样子看起来很有趣~再说,你不发呆的话,又怎么会被我吓到呢?”

“吵、吵死人了!我站在这里,还不是为了接你回营地!”

“就只有你一个人吗。”

对米娅而言,这又是另一记猝不及防的直球。

看她支支吾吾了老半天,如此狼狈的模样,特洛伊就明白她一定是为顾及自己的感受而在努力组织语言吧。

“好啦,你也不用想什么借口了……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无非是觉得我——”

“绝对不是因为特洛伊·亚当斯是杀人凶手,所以无论如何不想跟他走在一起哦……”

这都不打自招了喂。

觉察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的少女,连忙捂住嘴巴,转移话题:

“艾芙琳那边的话……她说想要一个人冷静一下,所以说……这段时间你们就最好不要见面了。”

“所以她就派你过来当代表吗?”

“当代表什么的……你看,我不是已经被禁止使用心象力了嘛?那就只能帮大家干点杂事了。”

“你管护送奥斯汀圣瓦尔基里学园学生会会长回营地叫杂事?”

“比起战斗,任何一件事都是小事,况且就算放着你不管,你一个人也能走回营地吧?”

“所以说你来这里的意义何在?”

这么一说,米娅才像一言惊醒梦中人般愣住了。

“诶、诶?对哦……我来这里有什么意义——不对!当、当然有意义啊!还不是因为担心你!”

又不是三岁小孩,究竟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特洛伊有些哭笑不得。

“所以说,你就把‘这个东西’给带来了?”

少年的刻意强调,令米娅意识到即便是经过一番精心乔装打扮以后,藏在怀里的HK416C卡宾枪依然逃不过特洛伊的金睛火眼。

在与宁恩的战斗中,这款小口径短突击步枪就算是拿来对付骑士级宁恩都有点力不从心,不过以人类为目标的话,威力倒是绰绰有余。

“以防万一罢了……”

米娅给出的答案,其实并不能叫人信服。

毕竟在非战斗状态下,携带自动火器前往非交战区域,这种行为本身就已经超出了“正当防卫”的范畴。

而且,她要防范的对象,很明显就是——

“我之前应该跟你提起过的吧?有学生遭到成群结队的暴徒袭击,以至于不得不鸣枪警示,才成功驱散对方。”

“如果真的像是你所讲的一样,仅仅用来‘以防万一’,手枪就够了吧?”

“防患于未然嘛……”

“难民不是我们的敌人。”

“小伊,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但是——”

“难民不是我们的敌人。”

“我知道他们不是我们的敌人,但是——”

不容米娅继续反驳,特洛伊上前一步,紧紧地抓住了她的双肩。

就像是逼迫对方接受自己的意志般盯着米娅,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他们是我们的同胞。我们能坚持到今天,少不了他们的支持,我们又何必草木皆兵?”

“……我明白了。”

可这并不代表米娅就此妥协。

“我发誓,返回营地的路上,我都不会扣下这把枪的扳机,但相对应的,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唯独是这一条底线,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步。

“我们得绕开难民营走。”

“米娅……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小伊,你说的那些大道理,我都明白……但你有没有考虑过以你现在的立场、穿着这身制服经过难民营会发生什么问题?”

再也看不下去……

再也看不下去这种殉道者般的善良。

如果今天没有人来接特洛伊的话,想必他是打算只身一人前往难民营向受害者道歉,并希望籍此机会重新取得难民们的信任吧。

但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刻,这么做,跟自寻短见有什么区别。

不对……以特洛伊过于正确的性格,就算难民们要他以死谢罪,恐怕他都会甘之如饴。

这么思量着,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喂喂喂,为什么突然哭起来了呢……”

“还不是你的错!”

米娅下定决心——

这一回,一定要好好利用眼泪的特权骂醒这个笨蛋才行。

“你不要光顾着难民怎么样啊!多关心一下你自己啊!还是说,你觉得自己已经坚持不下去了,就想要自我了断一了百了?!那学园怎么办?!信任你的学生怎么办?!艾芙琳怎么办?!还有我呢……我又该怎么办?”

已经顾不上在司令部哨兵眼里自己是个怎样奇怪的家伙了,只想把内心积蓄已久的话语一吐为快。

特洛伊就像是希腊神话中的伊卡洛斯一样,为追逐“太阳”而不懈努力,但蜡制的翅膀终究是不可能敌得过烈日的焚烧。

所以,必须阻止他。

所以,必须挽留他。

一路以来身为旁观者的少女,第一次直面自己的真实心情。

“你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子——只要决定做什么,在得到令自己满意的结果之前,你都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但在决定要做什么事之前,能不能先跟我商量一下?!能不能多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老实说,米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么激动。

只是……一想到眼前少年想要永远离开自己,心脏就像是被刀绞一般,发出尖锐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叫唤。

“之前你在宿舍问过我一个问题,现在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难道对你来说,我仅仅就是这么一个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外人’而已吗?!”

被质问的少年,无言以对。

脸色铁青,渐渐变得苍白。

低头不语的模样,就像是做错事被父母发现的孩童。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

“当然是因为我爱你啊!”

“你说……什么?”

仿佛是对自己双耳所听到的话语感到难以置信般,少年呆然看着泪眼婆娑的少女。

“一直……都很喜欢你,从小就喜欢你……生在兰德里家,我就注定不可能自由选择恋爱对象,因为我要嫁的人,必须是与兰德里家门当户对的达官贵人……”

“还记得我们六岁那年的圣诞酒会吗?我跟你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我已经喜欢上你了……之后能跟你在同一所小学、中学、高中念书,能一起度过这么多时光,对我来说,简直就像是奇迹一样……”

米娅如数家珍般叙述着往事。

“那时候,我经常会梦见你向我求婚、爷爷连考虑都不考虑就同意的光景,实在太幸福了,幸福都要哭出来了,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做比这个更幸福的梦……所以在两年前的圣诞节,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扬起嘴角,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落下。

“我要把这些记忆当成宝物珍藏,一起带进棺材里,为这段美好的初恋画上句号。”

“为什么……这些东西……你从来没告诉过我……”

“因为你选中的人,不是我,是艾芙琳……”

眼泪,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出少女的目眶。

“诶?”

“果然,我还是没办法死心……所以就这么不知廉耻地仗着青梅竹马这个身份留在你身边……到头来,只有我一个人越陷越深……就好像不管我再怎么喜欢你也好,我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所以说,那天你吻我的时候、证明你心里还有我的位置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

“你当时不是很抗拒我这么做吗……”

“因为我很害怕啊……害怕我们之间的关系被艾芙琳发现……明明是她先向你告白的,她才是你选中的人……事到如今我才来插一脚,肯定会伤害她不是吗?一旦被她发现的话,我又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她?”

从她颤抖的口中吐露出的话语、从她扭曲的表情中显现的情感,逐渐与她撕心裂肺的哭声相契合。

“但是……我还是好开心,因为在你心里还有属于我的位置,无论如何我都不想放弃……喜欢你,最喜欢你了……结果,你现在又想永远离开我的身边,这该是多么残忍的人才能想得出这种拷问方式?”

之前彼此距离实在太过相近了,直到现在,少年才发现在风雪中少女哭泣的身影竟是如此的弱不禁风。

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将她拥入怀中,口中不住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会再离开你的了。”

这一刹那,脑海中恋人的容貌如同失焦的镜头般变得模糊不清。

存在于少年心目中的,唯有眼前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