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地方,跟地面上的世界不一样。那里充满奇幻、神秘和危险!有人说,要在那里幸存下来,你就得像个帽匠一样疯狂。

(路易斯·卡罗尔《爱丽丝梦游奇境》)

哦,马车飞奔,铃儿声清脆,

看,远处灯火闪烁光辉。

当我在此刻追随你后面,

烦恼忧虑全都一风吹。

路漫漫,

路漫漫一路明月相随,

是那首歌嘹亮地跟着飞,

古老的歌儿呀,

七弦琴的歌儿呀,

每夜每夜

折磨我难入睡。

哦,多么难忘离别和相会,

也记得往日,岁月难追,

更忘不了你银白的双手,

赶着马车一直往前飞。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古老的歌儿呀,

七弦琴的歌儿呀,

每夜每夜

折磨我难入睡。

任欢乐青春它一去不回,

像手指缝间漏去的水,

让三驾马车飞奔着向前,

载着我们年年岁岁。

……

著名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曾在《政治作为一种职业》一文中明确提出国家的定义:

国家是一个“拥有合法使用暴力的垄断地位”的实体。

简而言之,一个国家或政权就是“暴力的垄断者”。

美星不记得这句话出自何时何地何人之口,不过她很肯定自己不是在教科书上看到的。

原因很简单。

她没上过学。

在她准备入学的一年,难民小学就由于传染病蔓延而被废校。

即便如此,也不影响她理解这个道理。

恶劣、艰难、困苦的生存环境,早已教会她一切。

在这座堕落之城易主之前,她还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只能当偷鸡摸狗的“老鼠”,不会再有刀尖舔血的一天。

自从闻及三大帮会覆灭的风声开始,全相模灰区停电、停水、通信断绝……在整个区域陷入打砸抢掠的混乱前,美星就已经敏锐地意识到这座腐朽的城市很快将会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必须做好一切准备迎接暴风雨。

在她的职业中,没有比“人多力量大”更重要的原则。

一察觉到风向变化,美星就马上着手联系麾下的人马。

手机讯号消失后,她又通过双胞胎跟班艾丽莎与塔尼娅联系到十多个同行,并命令他们将附近从事扒手、剪径的自己人都找过来。

“人越多越好!记得拿家伙!”

“收到,组长!”

“都说了多少遍了,叫我大姐头!”

“好的,组长!”

于是就在其他小帮派正努力搞清楚相模灰区发生了什么事的期间,美星已经聚集了大批人马。

好好摆弄了一番这把从某个酒鬼身上摸回来的史密斯韦森M66转轮手枪后,美星摘下随身听的耳机,打自心底希望这把手枪最好的归宿是枪套,而不是自己的手,又为转移注意力般将一门心思放在监督手下工作上。

只见十多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少女在河边打水,一桶接着一桶倒进岸边的空汽油桶中,再用手推车运到停靠在路边的皮卡上。

美星很清楚要这群孩子死心塌地地替自己干活并非易事。

毕竟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不能妄图依靠帮派关系来统治手下。

尤其是在这种人人自危的关头,没有窝里反就不错了,又怎能指望所有人都承认你是老大?

唯有“暴力”,才是最简单、有效的统治手段。

拜此所赐,这把手枪终于有了一席用武之地。

其他人都只能拿着棒球棍、铁水管、开山刀,唯独美星拿着稍微像样一点的火器,这种鹤立鸡群的效果令童党们深信跟着她,就能够在这种前途未卜的形势下提高自己的生存率。

地下社会的王座虽已易主,但生存法则却不会改变。

最初还有些手下打算趁乱洗劫弹珠店的小金库,或者盗窃烟馆藏匿的可卡因,可当他们满心欢喜带着战利品准备向美星邀功时,除了被臭骂一顿以外,他们什么都没得到。

“你们这群笨蛋!拿这些垃圾回来有什么用?你还能把它们当饭吃不成?”

只要是人类,就不可能离得开食物、药品、水电、汽油,其中又以水为重中之重。

饭可以几天不吃,电可以几天不用,汽油可以几天不烧,唯独水不可能几天不喝。

于是,在凑齐基本的食品、药物、汽油后,美星就想到了一条生财妙计。

将距离灰区最近的一条河流的水运进城里,以换取真金白银及其他生活必需品。

为取得在歌舞伎町抢劫、偷窃的“特权”,身为童党首领,美星已经向高利贷“大金牙”马兰科夫借钱孝敬三大帮会。

随着老牌黑帮覆灭,自己为疏通关系花出去的本金肯定是打了水漂,如果不趁火打劫捞回一笔,她非得被马兰科夫卖去窑子抵债不可。

看着手下忙得热火朝天,美星的目光不经意地投向远方耸立的高墙。

如果自己能出生在高墙的另一端,以自己的头脑与直觉,说不定是个资优生,未来或许能在跨国大公司混得风生水起,当上总经理、出任CEO,走上人生巅峰什么的。

可回过头来看,若不是因为在相模灰区摸爬打滚了这么多年,面对这种乱局,自己不可能如此从容。

不幸中的万幸……吗?

美星苦笑着在心底里如此自嘲。

眼看手下的工作完成得七七八八,她伸了个懒腰,跟着最后一辆手推车,与手下一同将装满水的汽油桶运上皮卡。

“小心点!确定装稳妥了才开车,不然半路滚下来就前功尽弃了!”

偏偏是这种时候,美星的呼喝被另一种由远及近的声音所掩盖。

转头一看,才发现有四、五辆车正从地平线的一端迅速接近。

负责护送的十多人二话不说从车中取出棒球棍、开山刀严阵以待。

他们原本就是专司剪径的惯犯,其凶狠程度远非一般扒手毛贼能够比拟的。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企图抢生意的鼠辈了。这些天来积累的斗争经验,足以成为他们胸有成竹的资本。

可当看见来的是什么车子时,包括美星在内的所有人无不脸色大变。

是警车……

不只是警车,紧随其后的显然是军用装甲车。

就在美星尚未搞清楚为何会突然间冒出来这么多警察之前,车队就在距离她十米开外的地方停下。

车窗降下。

四把MP5冲锋枪、两把89式突击步枪的枪口不偏不倚地对准美星等人。

“相模灰区警察署接到难民举报,说有人在供水系统修复期间趁机将河水运进城里高价兜售大发横财——人赃并获,你有什么想解释的吗,美星?”

从警车副驾驶座上下来,长相如同狐狸般的少女——克丽斯嘉冷笑着问道。

美星可不记得什么时候这个国家允许恐怖分子担任警察职务,尤其是这种一身便衣又歪歪斜斜戴着警帽的随意姿态,更难以让人把她与警察这个职业联系在一起。

当然,这不是重点,站在她身后的胖子才是。

尽管只有数面之缘,美星也能一眼认出,这个肥头大耳的家伙是货真价实的警察。

“池元警官说,念在你们认罪态度良好的份上,他就暂且不追究你们趁火打劫的罪名了,不过车子、车上的东西、赃款、武器——所有值钱的东西,统统留下。你们,走回去。”

对方明摆着是要黑吃黑,美星也只能一语不发地丢下手枪。

还打算上前跟警察好好理论一番的双子,也被她一把拦下。

她知道,面对这种级别的“暴力”,自己没有反抗的余地。

没错。

地下社会的王座虽已易主,但生存法则却不会改变:

“贼”,始终是要怕“兵”的。

低级别的“暴力”只能屈从于高级别的“暴力”。

无论什么级别的“暴力”,最后都得屈从于“暴力的垄断者”。

被这么多支枪指着,还能全身而退,美星觉得自己就应该说句“上帝保佑”了。

又或者说,像是她这种只敢小偷小摸的“老鼠”,就连让人浪费子弹的欲望都没有。

眼看煮熟的鸭子飞了,众人也只能自认倒霉。

尽管如此,克丽斯嘉没打算放过她这条落水狗。

“注意点。”

“什么。”

“我叫你注意一下自己看我的眼神,美星。眼神不好,可是会死人的~”

她一把抓住美星的脸颊,流露出招牌式的渗人微笑。

“抱歉,我只是在想回去以后应该怎么跟兄弟姐妹交代而已……”

“原来如此,不好意思,我差点忘了你还有这么一群虾兵蟹将要养,看在玛利亚修女的份上,刚才善解人意乐善好施温柔体贴无人能比的池元警官跟我说,他决定给你留下一半物资,但你必须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是谁?”

“……美星。”

“我要的是全名。友情提醒,耍小聪明,也是会死人的~”

“我叫……美星·巴萨耶夫。”

“嗯~也许语气还能更加诚恳一点,不过管他的呢,能从你嘴里听到这句话,我就已经相当心满意足了,所以池元警官又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车子也留给你们,你觉得怎样,美星?”

任谁都看得出这个名为“池元”的肥胖警察不过是克丽斯嘉借来的幌子罢了。

要解决掉这个跳梁小丑,也不过是捡起手枪往他脑门送一颗子弹的功夫。

唯一的问题是,在捡枪之前,美星就会立马被枪林弹雨淹没。

如果她只是一个人的话,大可来一句“大丈夫死则死矣,何饶舌也”,但一想到身后这十多个孩子很可能会因此搭上性命……

“谢谢。”

“哇哦,今天的美星也是一如既往地先知先觉呢~但说‘谢谢’的时候,麻烦你对着人说,不要低下头去,搞得好像是我在强迫你道谢一样~我可是对池元警官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才勉为其难地给你留下一半的物资欸~还是说……你更希望池元警官把你全副身家充公?当然,这么做原则上是没错的,但我们跟池元警官可是‘朋友’吧?朋友之间不应该互助互爱、礼尚往来吗?跟朋友好好道谢就有这么困难吗?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你这家伙不要太——”

如果不是塔尼娅及时拉住艾丽莎,她早就操起棒球棍把这个一脸坏笑的混蛋打得满地找牙。

“看来你的小伙伴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呢~但是呢,这也不是你能在池元警官面前放肆的理由,坏孩子就该受到惩罚才对,不过如果你现在好好向我道谢的话,池元警官或许还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哦?”

装甲车的机枪炮台徐徐转向美星等人。

转速再怎么慢,时间也没宽裕到足以让她思考出相应的对策……倒不如说,在压倒性的暴力机器面前,计策根本毫无用武之地。

除了屈服,别无他法。

“谢谢。”

终于听到了自己想要听到的话,克丽斯嘉就像是收到圣诞节礼物的孩子般雀跃不已。

“瞧你说的~池元警官说,他才应该好好感谢你才对~亏你愿意让他白拿这么多好东西呢~”

“……”

原本这一出闹剧理应落下帷幕,可没等美星走回自己的车里,克丽斯嘉又远远地叫住了她。

“对了,池元警官刚才又跟我说,他对你的随身听很感兴趣,能借给他听听么?”

美星本以为将随身听藏在胸间应该能蒙混过关的,却还是逃不脱她的火眼金睛。

作为最后的抵抗,她只得攥紧拳头,小声嘟囔道:

“你们拿走的物资好像已经超过一半了吧?”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池元警官说过他只拿一半,但一半有多少,他说了算。”

她耳边又传来了装甲车炮塔的电机声。

没有比这个更简单粗暴的回答了。

即使明知那个胖子不过是个傀儡而已,美星也只得埋下脑袋任由对方夺去心爱的随身听以及……自己好不容易才在童党中间建立起来的一点威信。

“很好,池元警官最喜欢明事理的人了。他觉得我们肯定能成为好朋友呢。”

克丽斯嘉一边将随身听扔给胖子,一边冷笑连连。

“不过,今天的‘好朋友’过家家时间还是到此为止吧~”

“为防止你搞不清楚状况,我刚才在你的头上拉了泡屎,你还要为此感谢我,要是被你最亲爱的安德烈哥哥看到这一幕,你猜他会不会气得连棺材板都压不住呢——”

也唯有这个玩世不恭的恶党,才有胆量说出那个被巴萨耶夫兄妹视为“禁忌”的姓氏:

“我亲爱的赤穗美星妹妹~”

确实。

“贼”,始终是要怕“兵”的。

在美星眼中,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但如果“贼”和“兵”是同一个人的话,自己又该害怕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