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与封闭:从《DARING in the FRANXX》到寄宿学校题材动漫画的迷思(下)

文章分类:轻之文库专栏  作者:塔塔君   发布时间:2018-04-17 11:40


前情提要

权力与封闭:从《DARING in the FRANXX》到寄宿学校题材动漫画的迷思(上)


男性向作品中的寄宿学校

男性向作品相对于女性向作品总有一些滞后,正如上期所说,《超时空要塞》里的三角恋对于大多数女性观众来说还是太幼稚了,女性在了解人际关系的契机远比男性要多。电影评论家宫台真司曾经将第二世代少女漫画家的作品分类为“关系性故事”,指描写自我与他人关系的故事;与之相对则是“代理体验故事”。

“关系性故事”是利用信息不对等的情况下制造人物关系的交错,比如恋爱故事中,女孩猜不透男孩的心思,反过来亦如是,双方互相的信息是不完全的,因此会引发矛盾的事件,又或者说能从中制造浪漫感。前文说到寄宿学校限制了时间和空间,实际上也是一种对信息的限制。宫台真司如此写道:

过去,不管是在少年漫画还是在少女漫画里,到处充满着“应该”这种现象。“应该”开朗坚强正直的少年与“应该”清纯正直美丽的少女,“应该”会迎来光辉灿烂的未来,所以“应该”相信未来地去生活。但是在73年以后的少女漫画里“应该”开始消失:我“偏偏就是”既不美丽又不坦诚,而且不聪明的平凡女孩,这样的我也可以吗。“可以的!”少女漫画这样回答。 发展到77年以后,被肯定了的这种“实际情况是”的类型,不再局限于“内向的我”,而是扩展为描写双亲不和、不伦、没有爱的肌肤相亲等“因为复杂的关系而烦恼的我”。(网友ling译)

他所说的“充满着‘应该’这种现象”的故事则是“代理体验故事”,这是相比“关系性故事”来说,更加脱离现实的,用当下的事物类比的话,这种“代理体验故事”相当于VR(虚拟现实)的概念。少年漫画中,不断战胜敌人、让自己变的更强的故事便是有着让读者代入主角,获得快感,读者通过主角这个代理人,似乎潜入到了故事其中。

男性向的寄宿学校题材似乎没有成为一种类型,相比女性向作品,寄宿学校的功能大大削弱,因为关系性描写不再是重点,限制信息也不再是必要。男性向作品更看重的是“代理体验”故事。

根据笔者浅薄的阅历看来,以寄宿学校为背景的男性向作品大多数集中在galgame和轻小说中,前者以《少女爱上姐姐》(乙女はお姉さまに恋してる)等作品为代表,后者以《落第骑士的英雄谭》(落第騎士の英雄譚)、《学战都市六芒星》(学戦都市アスタリスク)、《欢迎来到实力至上主义的教室》(ようこそ実力至上主義の教室へ)等等为代表。

《欢迎来到实力至上主义的教室》

Galgame的故事明显是代理体验式的,有许多galgame甚至不给男主角做人设、设置名字以及声优,就是追求一种第一人称的代入。《少女爱上姐姐》在这方面则有些出奇制胜。

《少女爱上姐姐》与一些女性向百合作品(如《惊爆草莓》)一样设置了一个女子天主教寄宿学校,但是男主角宫小路瑞穗迫于某种“不可抗力”不得不女装进入这家学校就读,在学校里她与各位女角色发生性关系。玩家除了可以追求代理体验,还能追求一种观赏的体验——并非身在其中,而是将这些美少女与女装少年看作带有明显明示的性意味的图像,以观赏获得快感。在获得快感这一点上,是与代理体验是殊途同归的。而寄宿学校的设定限制的则是一些杂质——比如其他男性角色,以便提纯,创造了一个只有女装少年(或者“我”)与美少女的秘密天堂。而学校机构的权力则显得完全不重要,学校倒不如说成了放纵学生自由自在的场所。

若将《少女爱上姐姐》的故事与背景设置看作是一种分支,那么漫画《玛利亚狂热》(まりあ†ほりっく)和《某科学的超电磁炮》(とある科学の超電磁砲)也可以归于其中。前者是搞笑漫画,几乎和《少女爱上姐姐》相反,同样是女子天主教寄宿学校背景,但是故事的叙述者宫前佳奈子是女性,而且是同性恋,另一主角祇堂鞠也反而是女装少年,身份设置的交叉造成了喜剧的效果,也让这部作品不仅限于男性读者,女性读者也能享受到趣味。《某科学的超电磁炮》则是女子群像剧,两个女主角御坂美琴和白井黑子住在一所宿舍中,某些时候因为两人的暧昧关系为观众发的“杀必死”也起到观赏体验的作用。但更值得一说的是《魔法禁书目录》(とある魔術の禁書目録)整个系列,许多人都知道《某科学的超电磁炮》是它的衍生作品。

《魔法禁书目录》的世界观与前文提到的《落第骑士的英雄谭》、《学战都市六芒星》、《欢迎来到实力至上主义的教室》的有个共同点,那就是它们都共同设置了一个超大型的学校,而且学校已经可以充当城市的功能。如《魔法禁书目录》的学园都市,《某科学的超电磁炮》中女主角们的宿舍就是坐落在学园都市中。

《魔法禁书目录》的学园都市

和galgame一样,这些轻小说中的巨型学校一大功能也是提纯。一般来说,高中生以下包括高中生对外界社会的了解都浓缩在两点一线上,上学路与回家路,以及通过数字媒介了解。但是这些充当放大型寄宿学校功能的机构则省略了家的机构,学生宿舍坐落在学园里,学生的主要活动范围相当于只是局限学校里而已。但是这与少女漫画中的寄宿学校不一样,虽然两者都对空间的信息上做出限制,但是这些男性向作品没有让学校的权力深入到学生的行为、观念上,相比少女漫画,男性向作品的寄宿学校反而是一种释放权力的机构。在学校里,几乎大多数岗位都由学生自治,有一些作品中还让学生会的权力大于成年人。这也让未成年人在学校里创造了一个成年人并未察觉到的里世界,拥有权力的知识发生了转变。


若说,少女漫画中,拥有学识、人生经验这方面的知识,就能掌握权力的话,这一点恰恰在轻小说中行不通。首先,轻小说构造的是一个未成年人世界,在未成年人的价值观中,那些象征社会主流的知识时不受用的,因此轻小说中的未成年人知识体系是不一样的;其次,轻小说的故事能引发年轻人的共鸣是因为,他们大多数都在进行一件对抗成年人的任务,比如有时候会将反派设定成成年人,有时候会将父母辈设定成阻止未成年人离经叛道的权力者,这一点,笔者在自己的其他文章有说过,不再详说。(有妹有房又如何!从轻小说男主角的宽松环境谈谈背后的御宅文化:https://zhuanlan.zhihu.com/p/27737990)这也意味着,掌握主流社会知识的权力者,不仅在未成年人世界不再有权,而且还有可能成为敌人。在分享共同话题、对抗共同的敌人时,读者也享受到一种代理体验。

同样是以代理体验故事为主的少年漫画中,寄宿学校的功能也很相似。就拿最近宣布动画化的少年漫画《寄宿学校的朱丽叶》(寄宿学校のジュリエット)来说,这个漫画设置了正处于冷战的两个国家,两个国家的交界有一所寄宿学校,但是学校的宿舍按照国界分成两栋——黑犬公寓和白猫公寓,两国的学生分别住在在本国的宿舍中。两国学生在学校中也是处于敌对状态,这两国的学生无时无刻都在相互打斗。而恰恰是作为黑犬公寓首领的男主角犬塚喜欢上了白猫公寓首领的女主角茱丽叶,因此他们表面还是要在众人面前装作敌对关系。

《寄宿学校的朱丽叶》

而《寄宿学校的朱丽叶》这个世界观下,造成冷战的格局则是来源于成年人这些权力者所造成,但是这个寄宿学校看似是两国敌对的缩影,实际上只是未成年人之间的儿戏斗争,冷战的势力并没有渗透进这个寄宿学校,因此即使在这种看似严肃的世界观设定下,也能构成喜剧。这些未成年人的能力在漫画中的表现也远超教师一辈的成年人,也可以看出,成年人早就不再是寄宿学校的权力者,学生才是。

除此之外,男性向的恋爱喜剧有一个鲜明的特点是,男主角只有和女主角(或者多位女角色)相互依靠,通过女主角的帮助共同战胜困难,男主角也从中获得成长。男女主角之间同样也建立了一个小小里世界,外来的力量同样在这里发挥不了作用。这点看来,男性向恋爱喜剧,也是一种世界系的延伸。


世界系与寄宿学校

男性向恋爱喜剧是如何与世界系产生联系?《凉宫春日的忧郁》(涼宮ハルヒの憂鬱)经典的例子可以说明。凉宫春日这个女孩是世界的中心,世界围绕她的思维运转,她自己不自觉。但是一旦她产生精神压力,就会出现“锁闭空间”——一个与现实世界非常现实但荒无人烟次元断裂层空间,不加管理会危害世界。在故事的高潮,她将男主角阿虚一同送进锁闭空间,这次的锁闭空间就在学校。

毋庸置疑,《凉宫春日》系列是最经典的世界系作品之一,世界系将“你”与“我”(男女主角)的两人世界和世界毁灭的庞大设定融合,模糊掉了客观详细的社会概念,“你”就是世界的全部,“我”通过“你”认识世界从而触发“我”的个人成长。“锁闭空间”正是将客观社会用强硬的方式抹去的设定,最后阿虚在锁闭空间通过给凉宫一吻,便解决了世界的危机。在这一高潮设置在学校的深意,前文已经有说过,学校的封闭性让未成年人建立了没有成年人入侵的里世界。在如今,没有世界系设定的男性向恋爱喜剧,依旧需要通过与每个美少女(后宫)建立关系,去解决问题,故事才能成立,则恰恰和世界系的核心——“我”只有与“你”才能阻止世界毁灭暗合,倒不如说,这类恋爱喜剧是世界系的延续。《凉宫春日》系列也正是带有恋爱喜剧的元素,这部作品也成了世界系向恋爱喜剧过渡的作品之一。

《凉宫春日的忧郁》阿虚在锁闭空间中吻了春日

世界系+恋爱喜剧中的学校功能是如此,那么纯度更高的世界系作品呢?《新世纪福音战士》(新世紀エヴァンゲリオン)中的学校,实际上是为了将驾驶EVA的预备军少年少女“圈养”而存在;最近时隔十多年二度动画化的轻小说《不吉波普不笑》(ブギーポップは笑わない,又名:幻影死神),在设定上,学校有严格监察出勤的系统;故事上,各种学校离奇事件却草草被收场,没有被大人注意。学校不仅是一个主要舞台,也是一个从空间与时间(出勤考察导致难以逃学,控制了学生自由在外的时间)上隔离多余的社会信息的权力机关,因此构成了一个完美的未成年人的“里世界”,里面有杀人,超能力,以及双重身份(女主角宫下藤花的另一身份不吉波普就有着里世界的指涉),这些大人都不知道。如果说《新世纪福音战士》的学校体现了一种成年人的权力在内,那么《不吉波普不笑》则是用了最直接、最典型的方法,让学校的功能构成一个未成年人的里世界了。而《DARLING in the FRANXX》,这部开播以来就被人认为很像《新世纪福音战士》的动画,很明显偏向前者。

《不吉波普不笑》

《DARLING in the FRANXX》的复古并不止于此。导演锦织敦史在访谈中提到,这部作品在制作期间不可否认的受到了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石黑一雄的作品《别让我走》(Never Let Me Go)的影响。这或许是巧合,但也确实如此:寄宿学校题材的ACG作品再次与文学接轨,正如四十多年前的少女漫画一样,而且这次是男性向作品。

《别让我走》的故事同样发生在英格兰乡村深处的一家黑尔舍姆寄宿学校,三个主角从小在这里长大,从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如何,也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诞生、学校的限制,知道成年,主角才“发现记忆中无瑕的成长过程,处处都是无法追寻的惶惑与骇人的问号”。

可以发现,《DARLING in the FRANXX》与《别让我走》有诸多相似之处,同样不对这个世界抱有疑问、从来不提自己父母的孩子们,前者的孩子们认为长大成人就能入住内部城市(纯位数),能“飞翔”(广);后者的孩子们认为长大后就能走到外面的世界。但是他们都同样对世界的真相——移动要塞都市“种植园”里的生活是什么、黑尔舍姆的真正用处是什么——不得而知。

《别让我走》小说封面与电影海报

《DARLING in the FRANXX》虽然没有学校,但是他们内部都市的大人们所管理的“槲寄生”就同时充当了学校的功能。跟随着孩子们的视角去看待这个世界,观众会发现故事洒落着许多为解开世界真相、但又还未能联系起来的零碎信息,这真是因为这个世界观里的成年人对知识的掌控而导致而成。《别让我走》在故事的前期也以同样的手段透露这个世界真相的一点一滴。

相比前面说到的轻小说中的寄宿学校,这两部作品的寄宿学校有一个很明显的区别:不仅仅是学校面积上的差距(尤其《DARLING in the FRANXX》中的“槲寄生”还是将学校与宿舍一体化),未成年人建立里世界的空间也被大大压缩。未成年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大人们的监视之下。《别让我走》故事走向真相大白时,读者也可以发现,原来这些孩子们同样只是为了服务大人的某种目的而从小圈养起来。空间上的封闭被大人们严格控制,同时也更方便大人们施展权力。

《DARLING in the FRANXX》又与之前提到的寄宿学校背景的少女漫画不同。前面提到的少女漫画更强调自我救赎,在孤独中成长。但世界系的作品中,必须要两个人相互依偎,“我”只有通过“你”才能了解世界。最直白的证据在前文提到的,《DARLING in the FRANXX》与《少女革命》中相似的一句台词可以看出,《少女革命》强调的是一个人打破世界之蛋壳,《DARLING in the FRANXX》强调的是只有找到另一半才能翱翔天空。前者是一种个人的独立宣言;后者的主旨,便是世界系的核心——我需要你。

归根到底,ACG作品出现世界系的作品是因为年轻人不再保有强烈的希望,90年代日本政治与经济地位走向破碎,到现在还未从阴影中走出来,加上1995年的阪神大地震、沙林毒气事件两场社会性灾难,让年轻人不再对世界抱有勇敢之心。像是《明日之丈》那种带着伤痕独自走向无尽的荒野的时代已经成为历史,如今需要有人相互依偎才可走下去。这也恰恰让娱乐文化市场有了环境,代理体验故事迎来了新的曙光。

世界系虽然有刻画人与人的关系,尤其是《DARLING in the FRANXX》更是加入了像《橙路》(きまぐれオレンジ☆ロード)这样复杂的人物关系(锦织敦史语),但终究还是以代理体验为主,观众通过代入主人公得到一种依偎。锦织敦史也说过男主角广某种程度上就是自己的写照,便很好证明这一点。《新世纪福音战士》中男主角碇真嗣呼喊自己“卑怯、胆小、狡猾、懦弱”正是广大青少年的心声,庵野秀明永远也成为不了宫崎骏也是因为,宫崎骏对于他来说是父辈,庵野秀明,以及锦织敦史都是站在孩子一辈,为孩子们发声的创作者。

那么,《DARLING in the FRANXX》会突破某种东西么?比如世界系?如今还很不明了,但是笔者能看出,锦织敦史在用这些老早就有的元素,重新组合,满怀野心打出自己一套组合拳了。


结语

本文只是介绍了寄宿学校题材动漫画的冰山一角。寄宿学校对于少年少女们来说,不仅仅是封闭的空间以及权力,同时还是一道扑面而来的命运巨浪,在小小时空建立里世界是一个办法(轻小说作品),又或者是面对成人独孤求败又是一种办法(少女漫画),无论如何,在巨浪下的少年少女这一图像总能激起我们的热情,在叛逆中成长一直是年轻人的话题,只要有寄宿学校,就一定有不安于现状的心。


参考文献:

[1]  宫台真司,《涛声回响的年代 —— 解说的浪漫主义》(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4364098/),ling译。

[2]  石黑一雄,2011,《别让我走》,朱去疾译,译林出版社。


QQ图片20190903184601


加载中, 请稍后
头像
表情
发表书评 发表评论
后再评论, 没有账号请先 注册

评论成功

0条评论
只展示书评
加载中, 请稍后

后再评论, 没有账号请先 注册

表情
输入满200字时可切换书评发送